雅间内,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大长公主,心头大骇,没有想到这位孀居的长公主殿下竟然有那样的过往,更没有想到四十年前出过那样行侠仗义的游侠,为十两银子杀一人,被世家和皇族追杀半年……
若非柏家早已灭亡,真相恐怕永远不会被吐露出来。
明歌心里的震撼比风眠洲等人更甚,四长老?杀柏庆侯?印象里,四长老从未碰过刀剑,他只喜欢银子!
明歌难得呆滞地问道:“夫人,您的意思是,当年我四爷爷为了十两银子杀了您的夫君,然后从北到南,被追杀了半年之久?”
长公主殿下柔声说道:“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明歌:“我很小的时候,阿娘告诉我,四爷爷是被人骗光了钱财,一路乞讨回的南疆。”
她和小草哒哒哒地跑去问四长老时,对方没有否认,只是笑眯眯地摸着她和小草的脑袋,说道:“小月牙,小草儿,一个问题一颗明珠,童叟无欺。”
她和小草当场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跑去找阿娘告状,说四长老骗小孩钱!
后来她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原来四长老不是乞讨回南疆的,是被人一路追杀回来的,这等辉煌拉风的过往,四长老竟然没有告诉她!
大长公主闻言错愕,随即愉快地笑出声来,她们月氏一族人,真是风趣。
明歌看着面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的猜测,四长老绝不可能为了十两银子就卖命,怕不是为了这位貌美又可怜的长公主殿下,才杀了柏庆侯吧。
一个深入简出的孀居妇人,为了四十年前的往事来摘星楼,只因为她也姓月?
长公主殿下对四长老也并非是她口中说的一面之缘吧,也许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可惜,大月国族人是不能与外族通婚的,不过,为了四长老,她可以写信给阿娘,问问有没有特例。
就算真的不能在一起,也要让他们知晓对方的心意吧。
她想努力一把!
明歌月牙眼弯起来,笑道:“既然我四爷爷当初收了您十两银子,那这便是钱货两讫的事情,夫人不欠什么,也不用来还债。”
大长公主欲言又止,知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今日她已经得到了四十年来最想知道的答案,知晓他还活着,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大长公主满眼慈爱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我和女娘一见如故,也时常听太子殿下提起你,过两日,我在行宫设宴,望女娘亲至。”
明歌笑盈盈地一口应道:“好呀好呀,多谢多谢。”
想必这位长公主殿下想单独问她一些什么事情。
长公主殿下起身,看着明歌,示意侍女将带来的妆奁盒打开:“这是我皇祖母留给我的陪嫁品之一,我无儿无女,今日见女娘心生欢喜,便赠与女娘,望女娘日后姻缘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妆奁内是一只金灿灿的发冠,手艺巧夺天工,式样精美绝伦,不亚于皇后凤冠。
众人眼前一亮,“哇”了一声。
明歌正要拒绝,大长公主幽幽叹气道:“我已年华不再,这样美的首饰留在我的手中不过是在妆奁盒内积灰罢了。你若是推辞,便是瞧不上,也是,听闻你在钱塘喝茶听戏,出手打赏都是整颗的明珠,怕是不喜欢别人戴过的……”
长公主殿下说着就要哀怨地落泪。
明歌心里一突,连忙说道:“我要的,多谢夫人。”
长公主破涕为笑,起身柔声说道:“那我便在行宫等女娘来赴宴赏梅。”
等到这美貌温柔的长公主殿下带着侍女离开,众人才大口呼吸,看着桌子上留下来的那顶精美绝伦的黄金凤冠,又屏住了呼吸。
林家兄妹看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林音儿双眼冒光:“这顶凤冠比谢书的那顶还要美,主要是有一股富贵气。”
金灿灿的黄金打造的耶。
林泽感叹道:“没有想到明歌你祖上奇人辈出,你的那些爷爷奶奶收徒弟吗?看我天资还算可以吗?”
明歌噗嗤笑道:“你不如回去好好跟你爹学习如何接手家族事务,南疆那种瘴气深浓,毒虫遍地的地方,不适合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郎君和女娘。”
林家兄妹一听毒虫遍地,立马白着脸,打消了去南疆的念头。他们最怕毒虫蛇蚁了。
明歌见今日摆台子讨债之事实在是太轰动了,没有想到竟然会炸出这么多往事和故人,就连长公主殿下都出面了,要是再讨下去,族中的那些隐秘都被她挖出来,她怀疑自己回到大月国估计会被长老们揪着耳朵打!
“时间不早了,今日的台子就摆到这里吧,回去吧,回去吧。”
风眠洲点头,看了一眼外面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淡淡说道:“确实该回去了。”
他怕再喝两盏茶,该来的不该来的人都来了。
一行人起身离开摘星楼,返回风家。
摘星楼内外犹如炸开了锅,慢了一步的刑部侍郎父子被重重围住。
父子俩看着坐车离开的明歌,想到今日所见所闻,有种恍然一梦的感觉。
晋国公府
“今日下午,刑部侍郎张一庭父子去了摘星楼,太医院的夏知秋带着一群年轻御医也去了摘星楼,寡居多年的长公主殿下也去了摘星楼,都是去还月氏的债。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交谈了什么,月娘子是申时离开的,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风家。”
管事一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纷杂的消息,一边观察着秋慕白的脸色,下午陛下的旨意就到了,只字未提晋国公府犯的事情,只说他年事已高,由世子袭爵成为新一任的晋国公。
往后这里就是世子做主了。
秋慕白俊脸没什么表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今日一整天府内都闹哄哄的,他也离不开,没有想到明歌竟然在摘星楼摆台子讨债,并且钓出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人。
张一庭在刑部职权极大,太医院又掌管了盛京最多的秘密,还有那位孀居的长公主殿下是实打实的太子党,谷霁经常去她居住的行宫探望,当年不可一日的柏庆侯也栽在了这位长公主的手中,柏家几乎灭门,活下来的都是不受重视的旁系。
这些人几乎都为皇室所用,却跟明歌牵绊极深,他们注定是要做敌人吗?
秋慕白眸中闪过一丝的冷酷,随即勾唇,也许这些人都是月明歌的软肋,就算不是她的软肋,也会是她族人的软肋,南疆并不是一块铁板。
“南阳郡李氏那边有回信吗?”
“暂未,李氏之前投奔谢氏,结果被谢氏出卖,回到南疆之后天天骂天骂地,您和谢家即将联姻,怕是不能取信李氏,而且其第三子李希来盛京做了质子,被风家捏在手中,想要掌管南阳郡极难。”
管事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区区南阳郡,距离盛京十八万千里,根本影响不到盛京的格局,国公爷为何非要拿下南阳郡?”
秋慕白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凤眼幽深地看向外面的残阳:“去接触一下李希,南阳郡,必须拿下。”
“是。”
管事欲言又止道:“宫门那边,有不少人去静坐抗议,说要严惩老国公爷,要不要派人将这些人驱散?”
秋慕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头疼欲裂,冷冷说道:“随他们去,往后这些小事不用来禀告。还有,去查查,谢景焕是不是还在盛京。”
都是蠢材,看来得将边城的心腹干将尽数调往盛京。
“是。”
管事脸色微白,不再说话,无声地退下。原来对国公爷而言,月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是大事,其父秋言喻的生死都是小事。
那位月娘子也许日后还是要回晋国公府的。
*
从摘星楼回来,林家兄妹等人累的直接回去躺着,明歌脸上挂了一天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神情有些恹恹的。
风眠洲进西院时,就见她趴在窗前的小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发呆,指尖轻轻拨动着那顶黄金头冠,头冠上坠着的流苏被她拨弄的一颤一颤的。
风眠洲示意侍卫们都下去,拎着四层的食盒进屋。
“丫鬟说你晚膳没吃,我让人买了一些你爱吃的小吃。”
明歌没有说话。
风眠洲走过去,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声音温柔:“有心事?”
她心事一向重,从不像外表表现的那样天真烂漫。
也是,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寻常人半个月都未必能消化的了,她上午才戳穿了晋国公秋言喻的真面目,办了这样轰轰烈烈的事情,下午还去摘星楼讨了三桩旧债。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来得及问她。
“我只是在想,那人会不会是我的生父。”明歌情绪低落,声音微哑道,“虽然我知道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是的话,我会很难过。”
风眠洲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说道:“不如问问你阿娘?”
明歌摇头:“这是阿娘心里的伤疤,我不想揭她的伤痛。”
“那你族中还有人知晓吗?写信问问你族中的长老们,如果你今年确实是十八,那应当不是秋言喻的女儿。”
明歌眼睛一亮,恢复了几分的活力,猛然拍着脑袋说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不能问阿娘,但是可以问大长老,我下山,大长老是知晓的,还让我帮他办事呢。
我马上去写信。”
明歌飞快蹦起来,说着就要去拿纸笔。
风眠洲低低笑出声来,拉住她的手腕,笑道:“先吃饭。如今天色已晚,你就算写好了信,也没办法托人送去南阳郡。”
“哦。”明歌转而去看他带来的食盒,发现都是她爱吃的。
“对了,你想问什么就问。你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
风眠洲脸色凝重:“萧家、林家都是你阿娘的故人?刑部侍郎、太医院以及大长公主也跟你们一族颇有渊源,今日之事,很多人会将你与他们划为同一阵营。
明歌,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吗?”
明歌弯眼:“太子党?抱歉呀,风眠洲,只怕你们风家也要被打为太子党了。”
风眠洲:“我父亲中毒昏迷至今,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世家大族也会寻其他的借口来对风家发难,只是往后,九洲世家大族和晋国公府都会视你为敌。
你要是出门,记得带上风三,别像在钱塘的时候,避开我们单独行动。”
明歌啃了一只香酥软烂的猪蹄,舔了舔手指头,然后又去喝甜汤,闻言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知道,知道,就那么一次,被你念叨了两个月。
放心吧,等我离开了中洲,这些人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就像四长老,当年干了那样轰动中洲的事情,足足被追杀了半年,如今除了当事人,已经无人知晓了。
世人皆是如此凉薄,不用担心。”
风眠洲闻言,清雅隽秀的面容陡然微白,眸光阴翳,哑声说道:“你就那么想离开中洲?与我分道扬镳吗?”
明歌愣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放下甜汤,弱弱地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其实我也是为你好,我这人这么能闯祸,行事张扬还爱出风头,性格又喜怒无常,我怕你受我牵连。”
其实已经受到了牵连。
若非她,风家此刻不会被打成皇室的走狗、太子党以及世家的叛徒,风家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府邸的气氛很是不寻常。
她以前只知道他长得俊俏,身份好用,还巨有钱,谁能想到他是个实心眼,被她这般奴役毫无怨言,这让她的良心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属实不是个东西。
风眠洲眸光深浓,握住她吃的满是油光的手,细细地帮她擦着手,淡淡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父亲就身中奇毒,命在旦夕,我不是受你的牵连,而是本就身在局中。”
风眠洲一字一顿地问道:“明歌,我父亲中的毒出自你们大月国吗?”
她有鸦羽白,药神医是大月国三长老的徒弟,还有,解毒的药方也跟月氏有关,那毒本就是南疆的毒。
明歌眼睫毛颤了颤,看着被擦净的小手,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是,我阿娘其实毒医双修,她也会种一些毒草来救人,二十年前,她身上很可能会带着温柔杀,若是被秋言喻拿去,也很顺理成章。”
不仅她阿娘会用毒,她也会用毒,只是她没有学医,指甲里藏的毒是阿娘为她调配的,叫做红颜老,见血封喉。
那日在晋国公府,她差点就想划破秋慕白的手背,杀了他!
风眠洲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也是如此猜测的,只是不知道下毒一事秋慕白知不知晓!如果真是晋国公府,那还真是令人发笑。
父亲若是知晓,自己被好友算计下毒,怕是会无比难过吧。
明歌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你若是急,我明日就可以陪你去找最后一位血藤叶,不是说有人在祁连山一带发现了血藤叶吗?”
正巧,下山之前大长老交代了她一件事情,她还要去祁连山讨最后一笔旧债,顺路。
风眠洲摇头,沉稳说道:“不急,鸦羽白能压制父亲的毒,况且盛京现在局势变幻莫测,我若是离京,我担心世家大族会对风家发难。等过了这个年,等局势明朗一些再说。”
至少要等到秋慕白和谢书大婚,世家大族并不希望谢氏倒戈晋国公府,皇室也不希望,如此,风家还能夹缝求生,等他找到血藤叶,救醒父亲,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