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将心里话说出来,莫名觉得有些畅快。
“这三年,郎君为我牺牲极多,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既然我现在回到了谢家,那你我便择日和离吧。”
崔玉壶骤然苍白,垂眼低声说道:“这些年,娘子对我,对崔家都多有照拂,我所做的不及娘子万分之一。
娘子若是有意和离,我不阻拦,只是现在不是最佳时期。
盛京那边既然已经弹劾了谢家主,娘子若是掌家,必会受到多方阻拦和攻讦,其中最强有力的理由便你是出嫁的女娘,等那时候,娘子与我再和离,这份和离书的分量才能体现出来。”
小草闻言定定地看了看他,崔玉壶说的没错,那份和离书应该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给敌人狠狠一击,对手的牌都没出,她不能将自己的牌先打了出去。
“你为何要帮我?”
崔玉壶见她语气已经柔软了下来,微微一笑道:“我想成为娘子最信任的那个人,在娘子需要我的时候,一直都在。”
小草眼眸微闪,看着他俊朗的面容,听说崔玉壶经商发迹之后,崔家的门槛都险些被媒婆都踩烂了,但是全都被他拒绝了。
以他的才学相貌,泉城有的是小娘子想嫁,却与她做了三年假夫妻。
这三年她画地为牢,崔玉壶何尝没有被她连累,也一直在她的牢中。
“你不觉得我自私冷漠吗?”小草垂眸淡漠地说道。她有时候都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娘子,又觉得恨意早就将她折磨的面目全非。
她无法解脱。
崔玉壶摇头:“并不觉得,相反我觉得娘子有情有义。娘子若真的自私冷漠,三年前就不会放弃谢氏的大权,嫁与我独居山里,现在也不会明知道前路凶险,还要重回谢氏。
无论是掌权也好,放权也罢,娘子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亲人。
我只是觉得娘子太过自苦,并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崔玉壶说的小心翼翼,生怕戳中她心底不为人知的禁忌,今日他们聊天的内容十分的危险,是过去三年都不曾触及到的,但是崔玉壶却想继续说。
这样触及灵魂的交谈机会,稍纵即逝,有些话要是现在不说,他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娘子有情有义是好,但是我更希望娘子能自私一些,能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姐妹,也不是为了兄长和族人,就独独为你自己而活。
想吃什么就去吃,想去哪里看风景就去看,想做什么就去做,天地之大,并不是只有一个小小的泉城,人生也并非只有复仇一件事情。
娘子该寻找自己内心的所求和欲望。”
崔玉壶说完,见她沉默不语,作揖退下。他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而不是做一个复仇的工具人。那是别人的仇恨,不是她的。
崔玉壶走后,小草长久地沉默,看着窗外的枯黄落叶,许久,沙哑地反问:“为自己而活吗?”
她的一生所求是什么?她心底的欲望又是什么?这些年那些细碎的欲望和期待早就被她压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在这样秋日的黄昏被人点醒,搅碎,呼啸着卷土重来,几乎将她狠狠淹没。
除了救明歌,她也曾做过少女的梦,也曾幻想过有风雨同舟的人,有人替她遮风挡雨,不用她独自去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
她渴望过,却懦弱地退缩了。
九年,她低低地自嘲地笑,真是可笑呀。九年了,她心底的欲念竟然还没有被磨灭,甚至成为求而不得的执念。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很清楚,自己的遗憾是什么。
*
“娘子晚膳后就有些发热,没吃多少就睡下了……之前的方子还在吃,但是不怎么见效……”
赵嬷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外间传来,小草挣扎着想睁眼,眼皮沉的犹如千斤重,似乎有人站在帘帐外说着话。
“她这几年一直都在吃药?”谢景焕隔着轻纱帘帐,看着她昏睡的身影,屋内都是浓浓的药味,烛火暗的犹如他的心情。
赵嬷嬷点头,轻声说道:“好些年了,娘子不让我说。”
若非这一次病的太急,会影响明日的重阳节祈福,她也不会去找家主。自从昨日崔郎君来过以后,娘子的情绪就有些不太对。
这病来势凶险,她只得去请谢景焕。
“娘子病的这般厉害,明日怕是无法参加重阳的祈福祭拜了。”
谢景焕沉默地撩开帘帐,在赵嬷嬷震惊的目光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一片,那热度像是能灼伤人似的。
谢景焕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小脸,这才发现她瘦的惊人,手腕细的仿佛一折就断。
“去打点凉水来。”
赵嬷嬷点头,吩咐小丫鬟去取凉水和布巾来。将布巾用凉水浸湿,绞干了递给谢景焕。
谢景焕将冰凉的布巾贴在她的额头上,给她降着体温。
“家主别担心,娘子喝了药,只要昏睡两日就会没事的。”
赵嬷嬷有些紧张地看着谢景焕,示意丫鬟们都退下,明明两人是兄妹,娘子是出嫁之身,谢景焕也一心扑在剑术之上,但是她还是有些心惊肉跳,只觉得内室的烛火太暗了一些,屋外又不知何时起了风,树影摇曳的,让人心也惶惶不安起来。
谢景焕看着她有些干裂的菱唇,起身去倒了一盏茶,拿布巾沾湿,沾了沾她的唇角,见她菱唇恢复了一丝血色,这才长舒一口气。
“嬷嬷去睡吧,这里有我照看就好。”
赵嬷嬷呆了一下:“家主,这有些于理不合。传出去不太好听。”
崔家郎君都没能进的来呢,家主若是在娘子房中待一夜,那像什么话。
谢景焕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看了一眼发热昏睡的小草,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出内室又急急地回头:“麻烦嬷嬷好好照顾她,我明日再来看她。”
赵嬷嬷点了点头,见他身子有些踉跄地出去,暗暗叹了一口气。
小草这一病来势凶险,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仿佛常年紧绷的心弦断裂,所有堆积的情绪反噬,头一日连喝水都困难,烧的昏昏沉沉的,夜里喉咙发干,反复地梦魇,浑身都被汗湿,如此反复了两日,直到重阳节后才好转。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的急,好的也快。
赵嬷嬷早间起来,照例去看她,一撩开帘帐就见她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躺在床上,顿时惊喜道:“娘子可算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小草摇了摇头,她夜里出汗极多,此刻浑身都被汗湿,寝衣又被风干,黏在身上有些难受。
“想沐浴换身衣裳。”
赵嬷嬷摸着她的额头,笑道:“已经不发热了,娘子这才刚刚好转,不能受寒,我去端点热水来,给娘子擦擦身子,然后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
小草点了点头。她虽然清醒了,但是大病一场,浑身都无力,确实没有力气沐浴。
赵嬷嬷很快就端了热水进来,帮她擦拭着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然后吩咐银杏将早膳端上来,都是最清淡的小粥和开胃的小菜。
小草病的这两日基本没怎么吃东西,此刻病情好转,也感觉到了饥饿,吃了一点粥和小菜,问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要重阳祈福了?”
赵嬷嬷和银杏一惊,说道:“娘子,重阳节是昨日的事情了。”
小草微愣,她错过了重阳节?那谢景焕那边是如何处理的?
赵嬷嬷吩咐小丫鬟将早膳撤下去,新沏了茶,给她润着嗓子,低声说道:“家主还不知道您醒来的事情,这两日,家主一日有大半日都守在这边,重阳节祈福祭祀取消了。”
取消了?
小草急急站起身来,脑袋昏眩了一下,吓得赵嬷嬷脸色发白,连忙和银杏扶着她去床上躺着。
“去请家主来。”
小草摇头,说道:“先别去。你们把这两日的事情说与我听。”
这两日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就是原定的重阳节祈福祭祀的事情取消,谢景焕白日黑夜地过来看她,也请了好几位大夫过来,崔郎君那边也是日日都来,都只是站在院子外,没有进门。
“朝堂上有发生大事吗?”
赵嬷嬷和银杏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这两日她病着,家主脸色不太好,就连谢雨都不敢来探头,谁知道朝堂上的事情?
“娘子,我去请家主过来?”
小草依旧摇头:“你去请崔玉壶过来。”
崔玉壶就住在隔壁的西院,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站在屏风外,远远地行礼,声音也有些沙哑,透着几分的疲惫和惊喜:“娘子醒了?”
崔玉壶这两日简直是度日如年,自从他跟小草说了那番话,小草就直接病倒,这两日他内心痛苦自责,又隐隐有些恐慌。
这几年,他一直以为谢娘子无欲无求,但是那日自己的话明显点醒了她,让她那样纠结痛苦以至于病倒,也间接说明了她内心有所求。
而他从来都不是她的所求。他好像真的要开始失去她了。
小草沙哑说道:“这几日,朝堂上可有大事发生?”
崔玉壶一愣,说道:“并未,谢家主取消了重阳节祈福祭祀,没有公布娘子是下一任家主继承人,朝堂上也无从攻讦谢家主和娘子,这两日很是风平浪静。”
“这两日我闲来无事,收集了一下民间的意见。百姓还是很高兴娘子回归谢氏的,谢氏内部意见也不大。”
这几年谢氏内部都知道谢景焕对他师父和这个义妹的看重,也知晓他们是彼此守护的关系,所以就算小草出嫁再回归,谢氏子弟也是心服口服的。
崔玉壶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谢景焕,问道:“这些事情,娘子问谢家主更清楚,为何要问我?”
他问完,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抿唇不再言语。
小草脸皮薄,被他点破心思,有些恼怒地皱起眉尖,她自然知道问谢景焕更直接更准确,但是她现在并不太想见他。
这两日她虽然昏睡着,但是并不是毫无知觉,知道有人一直在身边照顾她,那人气息冷冽如剑,掌心又粗粝,磨的她肌肤生疼,偏偏她醒不过来,说不出口,梦里还反复地梦到他,那人一身飒爽的黑衣,站在开满繁花的院子里反复问她:“小草,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不肯说,他便一直问,从春日问到夏日,又问到寒冬腊月,问到院子里的花败落,树上结满了白霜,她才忍无可忍,说道:“没错,我就是喜欢你,你满意了吗?”
梦里那句话说出口,多年郁结的心结打开,她终于肯承认,她一直都很喜欢他,从南阳郡第一眼看到他,就被他满身清冷孤寂的气质吸引,所以这么多年来跌跌撞撞地走着,也想站在他的身边。
但是她那样自卑,她不如明歌优秀,却也不想卑微地表露自己的爱意,然后再遭到拒绝,或者同情可怜。
于是这些年她便这样痛苦地等待着,坚持着,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崔玉壶的话点醒她,她不能做自己吗?她真的一点都不渴望不遗憾吗?
不是的,她也想做自己,也想为自己勇敢一次,不想留下终身遗憾。诸多情绪撕扯着她,吞噬着她,她才生了这一场病,也在梦里对他表露爱意之后,打开了心结。
她,现在,并不想见谢景焕,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面对他。
“娘子,家主来了。”银杏瞅见谢景焕的身影,连忙提醒道。
谢景焕得知她醒来的消息,急急赶过来,见崔玉壶也在,隔着屏风与她说着话,顿时脚步一停,脸上的喜悦微微凝固,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
崔玉壶反应快,低声说道:“谢家主,娘子刚醒,大病一场,素颜不易见客,你我去院中稍坐坐,喝盏茶,等娘子收拾妥当吧。”
谢景焕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差点冷笑出声,他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谢府对他发号施令。
谢景焕没理会他,隔着屏风低声问道:“小草,我能进来吗?”
小草听到他的声音,眼圈微微潮湿,想起他在梦里不停地追问她,是不是喜欢他,有些委屈巴巴地说道:“不能,我生着病,很难看。”
声音软软的,委屈的很,却也异常的可爱。
谢景焕闻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低低笑道:“嗯,那我去院里喝盏茶,坐一坐。”
她对他发脾气的模样,像是回到了过去,仿佛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没有变过,没有生疏,也没有分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