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十分清楚,严嵩如此,冒着多大的风险。
一口气得罪所有同僚,包括司礼监掌印、大明国师,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诚意不可谓不浓,态度不可谓不端正!
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前提下,就先一步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这股子的魄力,饶是朱厚熜这样冷漠之人,也不禁大为动容。
朱厚熜上前两步,俯身搀起严嵩,温声道:“得卿如此,朕亦何求?”
“这是臣的本分。”严嵩矜持的说。
“可怜啊,只有你严嵩有这样的本分……”朱厚熜欣慰之余,也不免落寞,“就连李国师,也没有你这样的觉悟啊。”
“臣惶恐。”
朱厚熜笑了笑,道:“忠君之人,最是不能辜负,你严嵩有能力,又忠君,这样的你若不得重用,就是朕的问题了。”
“皇上说笑了。”
朱厚熜一笑置之,说道:“不要急,有你发光发热的时候,时下局势并不太平,你还是不冒头的好,如此是为你好,就比如,这次你入阁。”
严嵩忙称是,满脸感恩的说道:“皇上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
“那就好。”朱厚熜颔首道,“放心好了,有你登场的时候。”
严嵩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朱厚熜当然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没有回馈的努力,不会长久的,官位暂时不能给,大饼却可以先画下。
朱厚熜和颜悦色道:“对李国师的政治主张,你怎么看?”
“回皇上,臣以为李国师虽是好意,却不太妥当。”严嵩认真道,“大明府库殷实不假,可财政支出也不小,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况且……”
“但讲无妨!”
“是,臣斗胆以为,今大明虽繁荣昌盛,却不能盲目乐观。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未雨绸缪,非常有必要。”严嵩叹道,“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三年丰,三年歉,农业如此,商业亦如此。人人都盼望着年年有余,可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不在丰年备粮,灾年如何赈灾?臣以为,不是必要的花销,当慎之又慎!”严嵩拱手道,“蛮夷野蛮不化,怕只怕得了便宜还卖乖。”
顿了顿,“皇上春秋鼎盛,完全不必急于一时,草原气候恶劣不堪,生存只会愈发艰难,该急的是他们才对,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
“说的好啊。”朱厚熜深以为然。
这话可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可惜,李国师……”
“怎么了?”一道声音传来,俄顷,李青走进来。
瞧了眼朱厚熜,又瞧了眼严嵩,玩味笑道,“没打扰你们吧?”
两人一呆,慌忙摇头。
“先生何时来的啊?”
李青撇了撇嘴角,道:“刚来,没听到不该听的。”
“瞧先生这话说的……”朱厚熜干笑道,“哪有先生不该听的啊?严嵩只是跟朕汇报了下政务上的事。”
严嵩心虚之余,又有些震惊。
明明皇上很不赞同李国师的主张,明明李国师的态度嚣张跋扈,可为何……皇上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嗯…,与其说是不舍,更像是不敢,可这究竟是为啥啊?
严嵩不理解,怎么也想不明白。
李国师没有实质权柄,没有一呼百应的能力,更是举目皆敌。按理说,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忌惮才对。
严嵩胡思乱想之际,却听皇帝温和说道:“严爱卿,你且去忙吧。”
“是,臣告退。”
严嵩俯身一礼,又朝李青颔首示意,退出大殿。
李青瞧了眼严嵩离去的方向,又盯了朱厚熜一眼,直言道:“严嵩是向你表忠心来的吧?”
“啊?这……这话从何说起?”朱厚熜干笑道,“严嵩此人,先生当也清楚,一直都是咱们的人啊。”
“不,不是咱们,是你。”李青嗤笑道,“这点眼力都没有,我岂不是白混了这十一朝?”
“十朝……”朱厚熜弱弱纠正了下。
忽觉自己太没出息,朱厚熜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道:“你的主张,朕都听黄锦说了,朕以为……有失妥当。”
“呵呵,你就是怕花钱!”
“先生这么说……就算是吧。”朱厚熜长舒一口气,轻哼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朕虽贵为天子,却不能大肆花费国帑,需为长远打算。”
“这本就是为了长远打算。”李青说道,“这是投资。”
“可投资有风险!”
“?”李青笑了,啧啧道,“刚拿了丹药,腰杆子就是硬哈。”
“……”朱厚熜羞愤道,“先生怎可如此辱朕!”
李青气笑道:“路铺好了你都不走?我辱你怎么了?”
“你……”朱厚熜重重哼道,“朕不想与先生说气话,可先生当明白,朕,才是大明皇帝!”
不待李青说话,朱厚熜又补充道:
“先生的苦心,百余年来的贡献,朕都清楚明白,更知大明有今日,先生功不可没。可先生也当理解一下朕的难处,细数这些年来的财政支出,又岂是一个‘庞大’能够表述?”
“说完了?”
“没有!”朱厚熜道,“草原蛮子视劫掠为天经地义,今大明好不容易压下了其嚣张气焰,如若示好,定会滋生骄狂,优势在我,该急是他们才对,上赶着不是买卖……”
这一番话说的十分流畅,振振有词,一比一抄袭的严嵩。
言罢,又补了句:
“朕春秋鼎盛,有的是时间,先生放心便是,朕肯定会将草原纳入大明版图!”
李青冷冷道:“机会不会一直存在,果子熟了不摘下,只会烂掉。”
朱厚熜默然。
良久,
“有句话朕憋在心中许久许久了,今日实在是不吐不快。”
“你说。”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指着上方的御座,道:“无论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谁,都不会一切全按着你的意思来,这话先生以为如何?”
李青没否认。
“朕相信,只要先生想,完全可以左右大明皇帝的继承人选,甚至,迫使大明皇帝沦为傀儡,更甚……自己来做皇帝!”朱厚熜惨笑道,“无非一次天下大乱罢了。”
“你想说什么?”
“朕想说什么先生明白!”朱厚熜硬邦邦道,“大明人口近两万万,这你知道;大明气候会持续恶劣,这更是你提出来的;大明顶峰有多高,朕不清楚,你也不清楚,可你我都清楚的是,离登顶不远了。之后呢?”
“人口还在增加,虽增速放缓,可突破两万万,都不用十年,之后还会更多……这些你也明白。”朱厚熜道,“资源总归是有限的,人口太多不见得是件好事,官僚机构臃肿,对朝廷来说是负担,人口臃肿何尝不是?”
“朕就不明白了,多一些储蓄怎么了,钱多了烫手怎地?”朱厚熜气郁道,“你有你的看法,朕有朕的打算,难道不按你的思路走,朕就是昏君了?”
“说完了?”
“没有!”朱厚熜继续道,“朕知道你多少有些瞧不起朕,朕也承认,朕私心重,贪欲也重,既要又要……这些朕都承认,可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又有多少不如此的?”
“非要跟差的比?”
“跟好的比,朕也不差!”朱厚熜哼道,“朕宠幸奸佞祸害忠良了吗,朕怠政懒政了吗,朕鱼肉百姓了吗……都没有。”
“朕就是想长生,这有错吗?唐太宗那般贤明,不也一样渴望长生?”
朱厚熜胸膛起伏剧烈,呼呼直喘。
好一阵儿之后,
“朕说完了。”
李青沉吟了下,道:“我承认,我对你有意见,却不是因你出身,而是你的秉性。我也不否认,古往今来的皇帝,大多都是你这样的秉性。”
顿了顿,“你可能觉得,我对你太过分,可无论你信是不信,我都要说,我对你的容忍度是最高的,没有之一。”
李青叹道:“刚你说的都对,与好皇帝比,你也不差。人常说,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这话我是认可的,不过,这是对人一生的评断,不是一时。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如若不遏制心中的‘恶’,终有一日,你会宠幸奸佞、祸害忠良、怠政懒政……”
“你说我霸道,我也承认,可我并非是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去支配你。”李青也指向那个位子,道,“无论上面坐的是谁,我都会这般做,绝非是针对你。”
朱厚熜惨然一笑:“你对了百余年,我无话可说。可我并不想完全按着你的意思来。”
说罢,一咬牙,直视李青,“你可以选择杀了我!”
“你知道的,我不会那样做。”
朱厚熜:“你既然不杀我,那就多理解一下我。”
李青:“可你理解我吗?”
朱厚熜默然。
许久的沉默之后,“我变不成你理想中的皇帝,就这样了,你说怎么办?”
李青思忖……
半晌,叹道:“还是以交易的方式相处吧,说说你的条件,我尽量满足你的私欲,你也尽量满足我的主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