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向翁德雷轻轻颔首,为他推开了大门。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迈步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气质沉稳的老人与一位故人。
翁德雷大惊:“女士,您怎么在这里?!”
他从未去过维也纳,但江天河却来过布尔诺,砖厂的基址便是她亲自选定,如今大概率已经被捷克人摧毁。
“哟,翁德雷。”江天河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我还说使者会是谁,原来就是你自己。一年不见,你的胡子怎么蓄得这么长了?我这些天一直派人找你,你究竟带人躲到哪儿去了?”
“斯卡利察,作战失利后,我和我的人就一直藏在那儿,靠雷纳德伯爵囤积的军粮度日,直到听说您的军队夺回了波霍热利采。”
翁德雷苦笑道。
她前年来布尔诺选定工厂位置时,上下很是打点了一番,翁德雷也收了她不小好处。
毕竟拿人手短,翁德雷也经常关照她的生意。一般商人享受不到的安全保障,江天河却能享受专人护送的待遇,官商勾结的好处可见一斑。
翁德雷转动眼珠,看向老人:“这位是?”
“拉瓦尔·冯·萨尔堡,前萨尔堡伯爵,龙骑士团团长。”拉瓦尔起身向他行礼,翁德雷也急忙回了一个僵硬的军礼。
“您好,大团长阁下,呃,你们刚刚在商量什么事情吗?我是不是叨扰了?”
“无妨,请坐吧。”江天河搬来一把椅子,嘭地一声摆在书桌旁,“我们刚才正讨论如何为布尔诺解围呢。”
匆忙落座,翁德雷急忙说道:“二位,我今天早上截获到了霍恩瑙伯爵发给斯卡利察伯爵的急件。”
拉瓦尔、江天河:?
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翁德雷捂着额头,无力地辩解道:“呃,派出去的新兵不认识霍恩瑙伯爵的旗帜,误把他们当成了波西米亚人。”
博罗诺夫出身于波兰贵族,家徽是斯拉夫风格的双色徽与双斧,被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弄混也是合情合理。
江天河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追究的意思:“信里写了什么?”
“罗贝尔大人回国了,而且正率一支部队向布尔诺而来。”
一开口,翁德雷便抛出了重磅炸弹。
江天河的眼睛由一条慵懒微眯的线骤然瞪得巨大。
“罗贝尔回国了?!”
她按住翁德雷的肩膀疯狂摇晃,话语如连珠炮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对方脸上:“他还活着吗?人在哪儿?什么时候到?”
“还活着,正在路上,两日之内就到。”
早料到她的问题,翁德雷干净利落地答道。回答完她的问题,翁德雷紧接着问:“我们怎么办?等待和宗座会合?还是先行一步?”
拉瓦尔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不打算参与决策的话题。
江天河紧缩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脸上就重新挂上淡定的表情。
“虽然我很想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只会依靠他的笨女人……但拉迪和约拿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完话,拉瓦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年轻人能明白自己的能力所限,可以说得上成熟稳重了。”
“哈?但我可不会傻愣在这里装糊涂。”她不甘示弱地抬起长腿,架到桌上,脚跟直直对着拉瓦尔的鼻梁,“就算没自信打垮敌人,但是骚扰几下我也可以做到。老登,你去安排。”
“……原来还是要劳烦老夫啊。”
她娇哼一声,别开头,躲过拉瓦尔无语的眼神:“花钱雇别人代劳,也是本小姐的能力之一。”
拉瓦尔:“是是是,你是雇主,都听你的。”
布尔诺,斯皮尔博城堡。
城堡在上万敌军昼夜不息的猛烈攻势下摇摇欲坠。
昨日,捷克人重点针对了主要由市民自卫团负责的防区,导致一支纪律涣散的自卫团在乱战中出现重大伤亡,三成成员阵亡,生者人人带伤,伤员哀嚎哭泣的叫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考虑到进一步增加伤亡可能使军民士气崩溃,约拿选择撤换部分防线,由正规军接替其防区。
这固然使宝贵的机动兵力受制于阵地战,却是延长斯皮尔博城堡寿命的无奈之选。
意志力永远当不了饭吃,再团结伟大的人民群众,面对肉眼可见的绝望与死亡,迟早也有绷不住的一天,约拿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将士气耗竭的时间点推后,将其余一切胜负交予命运与援军。
是夜,心情沉重的约拿造访了拉迪斯劳斯的住处,说是造访,其实只是去卧室隔壁串个门而已。
“托马斯老师。”躺在床上静养恢复的拉迪斯劳斯见他走进房间,轻声唤道。
“不用起来,你……你好好休息。”仆人为他搬来座椅,约拿坐在床边,心情格外复杂。
“拉迪,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能穿上铠甲骑马吗?”
拉迪斯劳斯陡然一惊。
他不傻,恰恰相反,年纪轻轻就被迫成熟的他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聪慧的多,自然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
“托马斯老师,形势已经严峻到这种程度了吗?”
“嗯,老师的能力有限。”约拿愧疚而失落地低下头,“如果我有宗座一半的能耐,一定能拦住那群波西米亚人,对不起。”
“这不是您的错,您的努力,我和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拉迪反过来安慰他,伸手轻拍他的脸颊,“老师,我有种预感,援军一定已经在路上,在那之前,请您不要放弃,我和大家都愿意一直陪您战斗下去,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可以披甲作战。”
“现在还没有到要一个十三岁孩子上战场的程度。”约拿哑然失笑,“不过,你的建议令我想到另一个办法。现在城内人心惶惶,如果作为国王的你愿意出面安抚,或许我会对此战更有把握。”
“那还等什么?”兴致勃勃的拉迪甩开被子,冲仆人喊道,“我要我的便服,不,把我的礼服拿出来,我要去视察国民!”
“国民们!”
明明已经是名义上的波西米亚国王,拉迪斯劳斯却是人生中第一次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难免紧张万分。
他的手心渗出汗液,双腿止不住地开始发抖,声音也随之而颤:
“我是、拉斯洛五世·冯·哈布斯堡!摩拉维亚、波西米亚与匈牙利的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王位继承人,还有……还有……”
他绞尽脑汁,却紧张地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最后一个头衔。
约拿在台下心急如焚,双手挥舞,嘴上不断做着“克罗地亚国王”的口型。
“总、总之!我是你们的王!统治莱塔河东西的所有土地!对,我是莱塔尼亚(leithania)国王!”最终,拉迪也没有想起,只能靠儿时母亲带他在莱塔河边玩耍的记忆,生搬硬凑出一个不存在的“莱塔尼亚”。
幸好聆听他演讲的市民没有几人知晓地理,人们只觉得这些头衔堆积在一起格外耀眼,对眼前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萌生出几分崇拜与羡慕。
“我、我不会放弃,所以,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放弃!”
他攥紧拳头,凌空挥舞,试图装出如罗贝尔展示约柜时的气势,这东施效颦的稚嫩举措没有为他赢取任何威望,但博得了几分市民的好感。
“我一直注视,你们,大家,我们为了守卫自己的国家在竭尽全力地战斗。这个国家,摩拉维亚,我的老师和我说过,是流了许多血,才从波西米亚的暴政下解放。”
尽管语无伦次,拉迪斯劳斯依旧尽力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聆听者。
没有演讲稿作底气,他的遣词造句十分混乱,仅仅是勉强听懂的程度。
但当听者聆听那些嘈乱却真诚的语言时,确确实实感受到一份赤诚之心——统治的国王对被统治的子民有赤诚之心,这着实令人费解。他们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差。
“这个国家不是上帝赐给我的,是大家一起争取来的,我年纪还小,其实还没有确实为你们做过什么……但以后我一定会努力做好国王。”
“摩拉维亚,大家的新国家,和自由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是大家一起争取,也一起享受的。所以,将来有任何事,我都愿意与你们商量,我不会做像我的皇帝叔父那样独断专横的坏东西,所以,请你们信赖我,请你们不要放弃!”
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蹦出什么便讲什么,顺带着不小心把平时藏在心里的对弗雷德里克的不满也骂了出来。
他的小腿颤抖到无法支撑他站立的地步,所以他索性嘭地一下跪在演讲台上,俯身喊出最后一声:
“拜托了!”
沉默。
市民瞪大眼睛,局促不安地将眼神在身边同伴与国王陛下之间来回转移。
连约拿都张大了嘴巴,哑然失语。
十三岁的孩子下跪拜托成年人,其实在全世界哪里都算不得大事,人们顶多觉得这个大人实在过分,竟让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但台上的孩子是他们的国王,这就比较……“伤风败俗”了。
“唔……”拉迪的脸颊涨得通红,将姿势改成盘腿坐。如果告诉大家,他是因为没站稳才不小心跪下的,那实在太丢人了。
“国王陛下!那就约好了啊!我们大家舍生忘死地战斗,您以后就愿意和我们一起治理这个国家!”
“当然了!”拉迪大声回复道,“议会,对,议会!任何事情,只要不妨碍军国大事,全部在议会里一起商量。”
不要在这种时候承诺政府改革啊!
约拿在心中咆哮。
建立议会很麻烦的!他是英国人,议会有多麻烦,他再清楚不过了!
“好!既然陛下都和我们约好了!那我们也绝对不会放弃,在我死之前,斯皮尔博都不会陷落!”
“还有我!”
“我我我!还有我!”
“散了散了,国王陛下也早点回去吧,您不是感冒了嘛,我们这还得巡逻呢。”
没等拉迪国王说话,听众便笑闹着一哄而散。想必不久之后,国王承诺建立议会,下跪请求国民保卫国家的小道消息便会在各地酒馆中传播。
看来,他在国民眼里确实没什么威严。不过他本也不希望靠威严来统治国家。
“老师老师!”
盘腿坐在演讲台的拉迪兴奋地朝台下大喊:“我讲得是不是特别好,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欸。”
约拿失魂落魄地趴跪在地,orz。
“别跟老师说话,老师的头正在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