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蒙多夫死了,死得很痛快。
罗贝尔虽然对动手杀人已经不再介怀,但他没有虐杀的习惯,起码暂时不需要通过虐杀来获得那一丁点的虚伪支配感。
但人总是会变的。
为了尽量避免使自己变成一个杀人取乐的变态,他总要找点其他爱好发泄精力,音乐、绘画、雕塑……他了解的不少,擅长的不多。
日落西沉,万籁俱寂。
苍茫的平原大地上,再不见一个科隆士兵的身影。在夜幕中,他们溃散,死走逃亡。
法罗的骑士团如同一股钢铁洪流,率先冲垮了毫无防备的敌后战线。科隆军队从那一刻起便开始如雪花般消逝,演绎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大约再鏖战一小时左右,拉瓦尔的主力部队也从森林后转出,当着溃乱敌人的面结成坚实的阵型,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长城,横亘在科隆军与遥远方向的杜伊斯堡之间,彻底断绝了他们回家的念想。
从那时起,开始有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进森林,甚至有人慌不择路地像下饺子一般跳进鲁尔河,旋即被密度过高的钢铁盔甲带着沉入河底。
连绵不绝的惨叫充斥着这片不大的战场,聆听着陌生敌人的哀嚎,罗贝尔又一次没了杀敌的兴致。他渴望战胜的,是那些穷凶极恶、试图夺他性命的敌人,而不是一群哭喊着找妈妈要回家的可怜虫。
盖里乌斯和拉瓦尔已经完全接管了战场的主导权,他寻找到一块巨大合适的石头,坐在上面,静静观看和等待战争落幕。
至傍晚七点时分,日光完全被西侧的山脉遮蔽,鲁尔河岸难见光明,战事这才落幕。
辽阔的三角平原上倒下了数以千计的伤亡者,其中三成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另外七成伤员如果不尽快救治也有变成尸体的可能。失去战心的残余部众在各自贵族将官的带领下向奥军无条件缴械投降。
来不及统计降军数目,罗贝尔马上要求盖里乌斯和拉瓦尔率部队就地伐木扎营。
而盖里乌斯立刻表示强烈的反对。
“我军酣战一日,双方士卒疲劳过度,不应该选择这么危险的地方扎营,应该尽快撤回克雷菲尔德或海利根豪斯。”他的理由相当充分,“且不说摸黑造营的风险,万一被城里其余的敌人夜袭怎么办?”
“科隆人的军队,没有那种胆识。”罗贝尔淡淡地说道,“刚才我和敌人的总将有过一面之缘,虽然他马上就死了,但明显是个书生气很重的家伙,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问问他们家的将官呗。”
卡特罗恩抱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向不远处几名沉默寡言的科隆军官,不久便走了回来。
“问到了,人家说这次指挥军队出征的不是主将。”卡特满脸写着遗憾,叹了口气,“好像是他们那什么,参谋长?啥叫参谋长?我怎么没听过这个爵位。”
盖里乌斯挑眉。
见他似乎有话想说,罗贝尔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口。
“在我们的罗马军团里。”一提到自己心爱的军团,他就眉飞色舞,“每个军团固定有六名参谋的编制,主管军事计划的制定。六人中一人兼任保民官,负责向军团长述职,一般又被称作是参谋长。”
“也就是说,军团的二把手是吗?”罗贝尔皱起眉头,似乎对战果不甚满意。
“差不多吧。”盖里乌斯摊手道,“但你的判断有一点是正确的,一支依赖参谋团的军队,不大可能在突遭重挫后作出及时的转变。我同意你的看法,就在鲁尔河边扎营,这里取水开灶更方便。”
夜幕笼罩着大地,一片漆黑如墨。奥军士兵们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周围的空间。他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伐木声此起彼伏,士兵们齐心协力,将巨大的树木砍倒,并迅速将其修整成适合搭建帐篷和防御工事的材料。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只有火把的噼啪声和士兵们偶尔发出的呦呵声打破宁静。
至于那些科隆军的伤员,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罗贝尔分出一支奥军分队,将他们装上科隆军丢弃的单轮小推车,经由河上的石桥推回克雷菲尔德作医治。那些勉强能自己走的家伙,则在简单包扎后一齐编入降军。
满脑子卑劣念头的盖里乌斯蓄意放生了几名重伤的俘虏,好让杜伊斯堡内的其他科隆军队尽快知晓友军全军覆没的噩耗,如晴天霹雳般,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法罗接替了数日没能好好休息的卡特罗恩,肩负起今晚率队守夜的任务。
当晚,罗贝尔独自一人坐在营垒中央的大空地上,犹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他手持木杈,漫不经心地戳弄着生火做饭后残存的木炭条。
木炭条被他拨弄得火星四溅,宛如夜空中的萤火虫翩翩起舞,散发着微弱却迷人的光芒。这些火星,似精灵在跳跃,又似流星在滑落,瞬间将夜空点缀得如梦如幻。
工业革命爆发前夜,在无数工厂与烟囱的烟雾摧毁星空之前,人类还能看见星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袍人坐在旁边陪他一起拨弄火星。
良久,他似是玩腻了木杈游戏,双手后撑,仰望满天繁星。他凝视着其中几颗形成独特图案的星星,忽然抬起手,指向他凝视许久的那五颗。
“你看。”他轻声说道,“那就是仙后座。”
罗贝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片璀璨的繁星。但在白袍人手指的方向,尤其有五颗星星最为明亮。而在那五颗紧邻的星星附近,还有一颗更为明亮,那是北半球的人类习惯用于标记北方天极的“北极星”。
“最明亮的五颗星,仙后座a、β、γ、δ、e。如果将相邻的两颗连线,就是近似字母w的形状。”白袍人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地像是在形容陌生人,“仙后座β星是普罗奈尔星系的恒星,我们族群的故乡,但我其实从来没有去过。”
罗贝尔静静聆听着他的话。
“从我诞生起,那儿就是别人家的星区。虽然宣传部无论何时都要把‘仙后座-普罗奈尔’标注成沦陷区,但我不觉得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有打回去的想法。当权者嘛,你知道的,都是苟且一日是一日的。所谓宣传,不过是骗我们团结一致的借口,我对‘回家’不感兴趣。”
白袍人看着罗贝尔的双眼,目光诚挚:“你会怀念家乡吗?不是安科纳,我是说奥尔良。”
“我可连法语都说不利索。”罗贝尔哑然失笑,“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去看一看我父母的家乡。无论如何,寻一次根终归是和命运的和解。”
“如果回家的代价很大呢?”白袍人再次仰头望天,右腿架在左腿上抖动着,“比如,你想回奥尔良,就要击败法王的军队,必须鼓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再打一次百年战争,胜利才能回家。”
罗贝尔的回答毫不犹豫:“算了,和解归和解,犯不着搭上一辈子。”
“是吧!”白袍人哈哈大笑,“这种被大手推着走的日子,能忍一天的都是神人啦。”
今夜,在璀璨夜空的照耀下,远道而来的战士们度过了平静的一晚。但在杜伊斯堡城内,无数人彻夜无眠。
叶戈尔男爵抱头蜷缩在柔软的羊毛沙发上,因宿醉而通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低头不语的诸位将官,两名昨晚死里逃生的士兵浑身是伤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谁能告诉我。”
男爵那被烈酒摧残的破锣嗓子发出阴沉的声音。
“为什么克莱蒙多夫死了?”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肃杀,众人纷纷低下头颅,不敢回答元帅阁下的质问。
“我说,为什么!”见无人搭理自己,叶戈尔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木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克莱蒙多夫剿个匪的功夫,就把自己的小命和老子的三千野战军全赔进去了!说话啊!草拟吗说话!”
他抬手死神一指,点到其中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参谋:“你不是克莱蒙的部下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剿匪能剿出几千人的伏兵,为什么老子的军队全军覆没?你们这群饭桶,老子早就该把军权全都收回来!”
被他点到的年轻参谋眉头一拧,当即不服气地发作:“元帅,克莱蒙参谋长出发前要求过您随军出征,我们参谋本来就是留在城里的文职人员,没有搞清状况,是您作为元帅的渎职!”
“啊!”
被骂到痛处的叶戈尔怒从心头起。
他绕过被掀翻的桌椅,大踏步走到顶嘴的参谋面前,后者毫不示弱地挺起胸膛,双眼炯炯有神地对上顶头上司的视线。
“……”
二人对视少顷,最终,叶戈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晦气地坐回沙发。
“你小子很有胆色,当个参谋有点屈才了。”他脸上的愤怒仍未消散,但语气已经弱化许多,“来老子身边当个近卫,将来保举你做我的副官。”
“容在下拒绝!”
“拒绝无效,这是命令。”
“是!”年轻参谋大声喊道。
内部的幺蛾子结束之后,两名汇报完情况的伤员被医生抬走,仆人将一张大木桌和一份地图搬进房间,放在沙发前头。
叶戈尔抬起两条粗长的大腿,搭在桌子上,开口骂道:“他妈的克莱蒙,净给老子闯祸,还得老子亲自给他擦屁股——他有老婆孩子没有?”
“克莱蒙多夫大人尚未婚配。”有熟识参谋长的将官弱弱地答道。
闻言,叶戈尔的情绪更加烦躁:“那他就没有个亲戚朋友啥的?他爹妈呢?”
“大人的父母是低地的小领主,被勃艮第人赶到逃到科隆不久后就双双去世了。”
男爵险些又一脚踢翻新搬来的桌子:“狗日的玩意儿,得给克莱蒙报仇!把那些害死他的卑鄙小人全都揪出来吊死、做成血鹰!”
“是!”
将官们齐声应和,声如洪钟,同仇敌忾。尽管克莱蒙参谋长素来为人冷漠,但毕竟同袍为将,又逢新败,众人难免多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但,心意上拧成一股绳的科隆诸将仍旧没有弄清楚一件事:这支突然袭击的敌军,究竟是何来历?
于利希公国,杜塞尔多夫堡。
海尔雷公国,洛赫姆郡。
默尔斯小伯国,默尔斯堡。
毗邻战场的三个神罗邦国,几乎在战事爆发的第二日便通过边境巡逻队和溃散乱军传播出去的消息,获知了这场爆发于杜伊斯堡南部的战争。
尤其是于利希公国的杜塞尔多夫郡守长官,在得知袭击科隆军队的神秘部队通过了杜塞尔多夫郡的海利根豪斯森林后,立刻派人联络了公爵,但公爵方面也表示一头雾水,不曾知晓这支部队的存在。
海尔雷公爵半依附于勃艮第大公,当他写信询问大公是否知晓情况时,却收到了菲利普三世的警告,要求其“作壁上观”,“不得干涉战争”。八面玲珑的公爵隐隐猜到幕后原因,在内心感慨了一句“陛下和大公玩得好极限”之后便继续过起了安稳的小日子。
默尔斯就在克雷菲尔德镇以北,距离不到二十英里,几乎在战争结束的转天,几十名游过鲁尔河的逃难科隆士兵便将惨败的消息带到了默尔斯。伯爵害怕地下令紧闭城门,拒绝接受逃兵们的避难请求。恐惧到极点而愤怒的士兵与城堡守军爆发了激烈冲突,默尔斯士兵艰难地将其剿灭。
就在事件持续发酵之际,1454年2月23日,休整完毕的奥军倏忽北上,以本军兵力混合科隆降军,外加临时招募了少许森林佣兵团,合计五千军势合围杜伊斯堡。
城堡,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