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雨勉、白馨儿本伏在萧瑜风的尸身上哀哀痛哭。
骤然间,丧乐般的哭声戛然而止,白馨儿脸上挂着的泪珠因为震惊,啪嗒落下,滴落到萧瑜风的尸身上。
温雨勉眼眸泛红,里面的泪也倏然收回。
江离厌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希衡。
师尊她……要同时驱逐大师兄和三师姐?
师尊不要他们了?
江离厌伸手拧了拧胳膊内侧的软肉,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不是幻觉?
青草如茵,碧波若翠,希衡离温雨勉、白馨儿有几米之遥,她微垂的眸光中没有一点暖意,哪怕几米开外,她的徒弟们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她也如玉一般冷彻。
她甚至没靠近他们。
要是以前,这位剑君清冷但温柔,她会仔细疏导徒弟们的心境。
每每白馨儿哭时,她都会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再告诉她:“你是修士,眼泪和哭泣是情绪宣泄的通道,却不能成为解决之法。”
“馨儿,想想怎么解决此事,本君在你身后,是你的后盾。”
可现在,白馨儿脸上的泪水只能被风吹干,她的头晕乎乎地疼,白馨儿抱着脑袋。
她这时倒是想起了希衡所教的“眼泪不能成为修士的解决之法” 白馨儿努力收住泪水,搜肠刮肚地想现在该怎么办——
也许希衡对弟子们的教导便是如此润物细无声,无论是天真任性的白馨儿,还是当初乖戾的江离厌,他们剥开自己的性格本质后,都会在某些时刻、呈现出被希衡教导过的样子。
白馨儿站起身:“师尊。”
她还没站直身子,就跪下:“弟子若犯错,无论师尊如何责罚都好,还望师尊莫要再提此言。”
温雨勉同样跪在白馨儿身旁,他身为大师兄,所思所想还要多些。
师尊为何现在如此不对劲?
她诛杀了二师弟,如今连自己和馨儿也要赶出去。
师尊以往从不会做这样的事,再联想到她以杀证道,温雨勉下意识想难道希衡的心境受到杀道影响?
“师尊。”温雨勉有些焦急,“师尊以杀证道,难免被杀道影响,玄清宗有多位正道真君,想必能助师尊巩固心境。”
“本君现在很清醒。”
回答他的,是希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回望。
她不惧被猜测受杀道影响,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坚持。
雪袖在狂风中舞动,墨发飞扬,她的雪袖间缠绕着清正道韵,进阶时的天地异象还未彻底散去。
她有这样清正的道韵,怎可能受杀道影响而入邪妄?
温雨勉见到希衡周身的道韵时,也知道自己猜测错了,那,师尊是在无比清醒的情况下不要他和馨儿了?
“师尊,为何如此?”温雨勉艰难道,“难道就因为我和馨儿为二师弟求情?”
温雨勉和白馨儿眼中流出泪水。
昔日希衡死,他们尚且没哭得这么肝肠寸断。
哦,希衡死后三年、化为白骨之后,他们好似回过了劲儿,哭出血泪,但那又有什么用?
命运的红线一旦断裂,就再也连不起来。
血泪浇到白骨身上,既不会让白骨复生,也不会让冰冷的地底变得暖意融融。
温雨勉和白馨儿固执地跪在希衡面前,不肯离去。
希衡敛眸:“无关此事,只因本君与你们缘尽。”
缘尽。
他们的师徒之缘起于希衡救他们,终止于他们眼睁睁看着希衡死、包庇萧瑜风。
温雨勉和白馨儿仓惶抬头,什么是缘?
当初,师尊希衡来到他们身边,将他们从死人堆中救起,如同枯木逢春,他们的生命有了新的可能。
缘到他们身边时,没有任何预兆,如今希衡说缘尽,叫他们怎么甘心呢?
“师尊……”白馨儿不断磕头。
一道柔和的灵力抬起白馨儿的额头,不让她继续做这近乎自残般的行为。
白馨儿额头上沾着泥,顺着视线看过去,是师尊希衡。
她隔着风看着她,白衣如雪,仍然像之前一样,不看她遭受伤害,可是,有一点不一样。
白馨儿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现在希衡阻止她磕头,好似只是悲天悯人,不想看到她自伤,而不是以前作为师尊对弟子的心疼。
她的眼神很冷、疏离得像冬日隔着蒙蒙雪雾的月亮。
“师尊……”白馨儿软了嗓音流着泪,还想求希衡垂怜。
以往,希衡的确会怜惜白馨儿,她对女弟子向来比对男弟子更宠爱一些。
可是,此刻希衡只道:“本君的弟子们,不负大义、无愧苍生,唯独和本君有隙,今日走到这一步,实在是裂隙难以愈合。”
希衡无法忘记白骨含冤的三年,无法忘记她身中情毒后的种种,她心中有裂隙,就无法再承担师长之职。
出师、断绝师徒关系,是一件对希衡好,对白馨儿、温雨勉、江离厌等人都好的事情。
“你们今后不必颓废、不必自伤,本君从未教过你们遇事不前。”
“你们的修为、功法皆可带走。”天光之下,希衡脸若寒玉,“世间有一言,师父领进门,修习在个人,你们身上的修为剑术是你们寒暑不辍练剑的结果,不必因此事影响修习。”
……
她越这样,白馨儿、温雨勉越害怕。
世上真正的寒心从来不是声嘶力竭、撕得急头白脸极为难看,而是在一个很平静的日子里,寒心的人徐徐用往常一贯的语调安排好一切。
而后,再无回转之路。
温雨勉害怕得骨头都在冷,强自镇定:“师尊,弟子们不能没有你,若无师尊,弟子们如何能不颓废、如何不伤怀?”
该说温雨勉不愧是希衡的大弟子吗?
他知道希衡的心软,所以便想用弟子的颓废想让希衡回心转意。
可惜,希衡此刻对他们只有无尽的失望,无尽的感慨。
“若你们遇事不前、颓废自伤,只说明你们连本君以往的教导都学不会,甘愿自轻。除此之外,本君不会有任何想法。”
她将温雨勉最后一条路也给堵死了。
温雨勉了解师尊,师尊又何尝不了解弟子?
白馨儿没有温雨勉那么“老成” 她不断磕头:“师尊,没有裂隙、何来裂隙?弟子愿意改。”
温雨勉也流着泪加入白馨儿。
他们二人方寸大乱,想不起太多东西,只一味想着挽回,但又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
唯有江离厌,他非局中之人,加上这段时间江离厌反省了许多,此刻他的脑子里慢慢拨开云雾、窥见天光。
他想到这些年的种种,思绪如烟花炸开。
难道凌剑峰上只有一个江离厌口口声声宜云真君吗?
江离厌以往每次赞扬宜云真君,私下对希衡发牢骚时,他的师姐、师兄从未真正有过一次制止。
温雨勉是大师兄,会相对严肃一些。
可是他也只是说:“四师弟,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只是在维护一个师门应该有的秩序,维护了表,却没有真正的维护里。
唯一一个会和江离厌撕,气得拿剑追着他砍的是王枫。
后来王枫调去了平江堰,江离厌就彻底如同脱缰的野马。
每年,希衡生辰时,希衡不爱祝寿,但是弟子们都会备礼物。
他们会一起找品质最好的东西给希衡,可是,如若宜云真君过生辰,江离厌会拉着温雨勉等人,细想宜云真君喜欢什么、缺什么,他们送给宜云真君的礼物都不贵,却重在用心。
有一年,他们送给希衡一具价值不菲的剑龛,那是绝好的上品,配得上她。
希衡接过剑龛,多谢他们后抬眸道:“前年你们也送了剑龛来,不必过多花费。”
他们连礼物都能送重。
周围,白馨儿、温雨勉的哭声扰得江离厌的思绪有些繁乱。
怎么……怎么连礼物都能送重呢?
他红着眼睛想,怎么连礼物都要送重,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江离厌想了很久,或许是时间?
他们的师尊希衡,太忙碌了。
她忙着诛魔除邪,很少回凌剑峰,一旦回来则是教导他们练剑、修习,她内敛而隐忍,在所有弟子们面前都是清冷端方的师尊。
他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爱什么,身为师尊的希衡,也从来不会对弟子们说朝自己送礼、如何如何讨好自己。
他们送宜云真君礼,则是宜云真君会跑到凌剑峰来,赤着足玩弄着她的酒壶,叉腰:“喂,江小厌、温小勉、白小馨,这次你们打算送我什么?我事先给你们透透题,我喜欢甜的哦。”
“要是送不好,看我不找你们师尊。”
宜云真君活泼、善于表达自己,她待在凌剑峰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许多话。
宜云真君和希衡弟子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如同能插科打诨、打打闹闹的知己好友。
而希衡呢?她在外忙着诛魔除邪,在内则是教导弟子们修炼、关注心境。
她修改温雨勉的剑阵、改进白馨儿的玉柳剑、修江离厌的水法、关注萧瑜风的心境……
忙得没有时间和他们打成一片。
弟子们敬她如神明,却也觉得和她隔着远远的距离。
希衡的弟子们都从这样的教导中学会了希衡的仁、济困扶危,却也因为这样的远,加上宜云真君的挑拨,慢慢对希衡加上了别的意味。
江离厌在私下里抱怨她、温雨勉虽不会抱怨,却也不会阻挠自己师弟。
他们以为私下做这些不会伤害希衡,希衡这么强大。
白馨儿则是习惯了索取。
江离厌想明白这一切,就像灵魂被人抽干了一样。
他想怪时间,可是怪不了。希衡忙,但他们这些弟子真的有忙到这个份上吗?
他们难道不能主动去了解、去询问师尊希衡喜欢什么吗?
他想怪宜云真君,可是也怪不了。
宜云真君不过是个外人,她粗俗、她毫无界限感,或许因她之故,他对师尊希衡的误会更深。
可是,真正错的难道不是他们这些一叶障目、偏听偏信的人吗?若他们的心坚定,挑拨有什么用?
江离厌蓦然想到他被出师后,玄清宗流毓真人望着他摇头。
江离厌问:“你为何摇头?”
流毓真人道:“我只是在想,人为何会弃珠玉而择鱼目?就因为鱼目奋力多言,珠玉内敛吗?”
一语成谶。
错了,他们大错特错。
江离厌心脏抽痛地想,错的是他们,一直是他们。
难道此事能怪希衡少言、忙碌、不像宜云真君一样会大喇喇说出自己的喜好吗?
她少言、忙碌,连轴转,所以才能境界通达、才能在纱窗风雨后、执一盏灯,彻夜给温雨勉改剑阵、给白馨儿改玉柳剑……
弟子们因这样的师尊而成材、将仁和正道刻入骨子里。
她不像宜云真君一样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让人给她送礼。
身为师尊,她从未想要索取弟子身上的什么。
犹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因爱护弟子,不发索取一言,最后别人却大势感谢那些嘈杂的鞭炮,忽视绵绵春雨。
难怪缘尽于此。
江离厌想明白此关节,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师尊再也不会回头了。
这样好的师尊,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