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锁挂着的大门红漆斑驳,巷尾对门有一只黄犬,夹着尾巴朝希衡、玉昭霁狂吠。
巷内不知谁晾了衣裳,蓝的粉的被风吹了一片下来,刚好挂在巷壁上狭生的蕨草上。
烟火人家、黄犬鸡鸣,礼阳却看见白的雪、蓝的天,洗净了一切污浊似的云飘到了魔族欲界。
她在天光之下干净无垢,却又不会过分刺痛人的眼睛。
“剑君……”礼阳唇瓣嗫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搁下手中的东西,哗啦啦打开门上拴着的铁链,恨不得拿一个扫帚来再把地给扫干净一些,地太脏了,怎么能这样待客?
但希衡不在意这些,她就像几十年前踏入礼阳的茅草屋一样如常踏入这里,好似没有经历礼阳被天道排挤的那场劫难,只是和阔别许久的老友重逢,平静道:“礼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礼阳红着眼,一下就掉了泪。
好久不见,我唯一的好友,不在乎修为之别、门户之见,道统之差同我平辈论交的唯一好友。
他不想让自己的眼泪糟踏了这次重逢,用袖子擦干眼下的泪水:“剑君,进门再叙。”
“这位是?”礼阳困惑看向玉昭霁,他身上的煌煌魔息,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巧的是,玉昭霁也觉得礼阳格外面熟,但二人有种心照不宣的、无来由的默契,没有把这困惑加诸于口。
“吾名,玉昭霁。”
“原来是太子殿下,失敬失敬。”礼阳倒也知晓魔族太子和希衡之间存在的旧事,他将二人引进门。
这处院落是典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格局,甚至还引了地火来炼器,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热,但对修士来说,热也不怕。耐热的就当是修心,不耐热的也能驱使灵力抵御,没什么大不了。
粗茶几盏、蒲团三只。
希衡、玉昭霁和礼阳三人对坐,礼阳太久没说话,他的话匣子打开后,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在魔族欲界。
礼阳被天道排挤之后,无论是修真界的清气、还是魔族的浊气,全都不能为他所用。
他想要修炼,却无法引气入体,更无法炼器。
礼阳便只能寻找这世间存在的另外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炼器之道,他走遍许多地方,最终在魔族欲界落脚。
在魔族欲界,修为高低并不算是真正的强大,谁能真正掌控欲,谁才是真正强大,而礼阳,恰好就是心无旁骛、一心炼器的修士。
他在魔族欲界一待就是许多年,平素与人为善,而那些人、魔、妖谁会真正得罪一个炼器师呢?
因此,礼阳在魔族欲界,反而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他在希衡对面,狂热而虔诚地道:“剑君,我这些年不喜欢炼制那些神乎其神的法器,我炼制的都是一些普通寻常百姓家都能见到的东西。”
希衡垂眸静听,她和礼阳相识多年,对礼阳的状态再清楚不过。
此刻的礼阳,就像是当初疯魔炼制悬倒生死壶和青天鉴前一模一样。
希衡道:“然后?”
礼阳深吸一口气,眉眼间多了几分郁色:“然后我发现,剑君,世间的恶就是要盛于善的,如果没有规则来约束,这世间最后就会走至恶的穷途末路,恶的越威,善的越卑。”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法器,献宝似的捧给希衡:“剑君,你看,这是我之前炼制的法器,名为同心扣,正面能杀人,背面能救人,我的本意是要让人同生共死,可最后,剑君你猜猜,来买我法器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等希衡回答,他就道:“都是些满脸怨怼的人,他们买到同心扣,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怎么彻底毁去救人的那面,就像是毒药和解药,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丢掉所有解药,免得自己要害的人拿到解药活了下来。”
希衡静静凝望他,她可以确定,礼阳的确是魔怔了。
她手中握着清茶,并未有闲情逸致喝。
屋内垂了一截蜘蛛丝下来,落到希衡的手边,她道:“正面杀人、背面救人,你这本就是用来试探人心的法器,试探人心的法器,只会吸引来本就有鬼蜮心肠的人。”
“凝视深渊,深渊同样在凝望你。”
她并不觉得礼阳这个试验有什么用。
礼阳一怔愣,连一旁品粗茶的玉昭霁都几乎要抚额而叹。
礼阳这个试验的确有问题,作为试验的操控者,他的心本就是偏的,在诱导别人犯错。
可礼阳并不完全这么认为,他道:“若同心扣是如此,可别的呢?我哪怕炼一柄菜刀、炼一柄拂尘,他们也都会拿来杀人。”
“这里是魔族欲界,并不是公平的试验场所。”希衡回答。
礼阳道:“我知道,剑君会说因为这里是魔族欲界,杀人者本就多,这里不是正常的地方。可是,那是因为剑君没在欲界待太久。”
“这里除了有被欲望吞没的人,还有许多想过正常生活、只是无法离开欲界的人,她们被这些人砍杀,为了自保,心里也就生了恶,可究其根本,她们的恶就是因为这些人的恶。”
“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验证青天鉴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现在我认为,有。”
“天道无法约束的存在,青天鉴可以约束。”
礼阳面前的茶水颤颤,他也不想激动,可他太久没和人说话了。
也或许,礼阳是根本不想和别人说话,此生所有话,和知己说就够了,和别人说不过是徒劳。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希衡的理解。
希衡看着他,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斟酌词句,难以轻言吐露。
论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一字一句都很重要。
礼阳洒脱道:“剑君说罢,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
能在他身陷淤泥时,风雨无阻来赴约几十年的挚友,普天之下,只会有这么一人。
纵然……他们的道有不同。
礼阳垂着首,看向桌面:“……从剑君以前阻止我殉道时,我便知道我们之间会有分歧,那时,剑君仍然成全了我的道,现在呢?现在,你会否阻止我?”
希衡也想起了几十年前礼阳殉道的决绝。
“我不会说你错,海晏河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求道者的理想,你恨世间诸多恶,同样,我也憎恨,所以当你说起对邪恶的厌恶时,我无法反驳。”
雪衣如被天水洗过,不染纤尘一般。
希衡抬眸,她在礼阳面前的桌上叩了叩,迫使礼阳抬头和她对视。
“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光凭理想做不了任何事,有时候好心反会使得地狱重现。”希衡道,“青天鉴惩戒恶人、恶事,一个法器代为处理这些复杂之事,如同要在世间开辟新秩序。”
“而这秩序,和天道有重合之处、也有相悖之处,这其中的相悖足以颠倒日月、令山川倾覆。”
“日月颠倒、山川倾覆之下,不知要死多少人。礼阳,世间由混沌而来、混沌中分清浊二气,便注定世间善恶相生,我们每个人倾其一生,也只能如蚁,微小地护住一些人。”
希衡已经过了那个一腔只有理想的年纪。
如果是金丹期刚踏出希家大门的希衡,会为这美好的愿景拼一把。
可如今的希衡,经历了太多,剑下亡魂也不知多了多少,她只会看到最深处。
和她相比,礼阳是天真的。
他含着哽咽:“那剑君每次出剑,也是微小地护住一些人?也是在做徒劳无功之用?”
“是。”希衡道,“从世间永恒来看,的确如此。”
她把天湛剑累断,也是杀绝不了世间邪恶的,无论是剑君、或者是真仙,在世间善恶面前,都如同渺小的蝼蚁。
“那剑君为何还要如此呢?”礼阳问。
“因为世间永恒之下的生命是鲜活的。”善再小,对那些渺小的生命来说,也是寰宇之重。
希衡最后道:“你不必如此悲观,善恶相生,只是你着了相,才会对恶耿耿于怀,而看不见善。”
“不、不。”
礼阳不断摆手:“那是因为剑君你心中有善,如同心中有佛,处处都是光明,其实这世间并不是这样的。”
“我认为最可悲的是,像剑君你这样的人,最后居然会……”
会什么,他及时刹住话口。
但是礼阳面上那一瞬的痛彻心扉,肝胆俱裂,却全部落入玉昭霁的眼里。
玉昭霁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善恶之辩一直是无解的,他根本无意来辩。
但礼阳最后这神色,倒是落入了他的眼。
希衡和礼阳辩完,礼阳借故要去院内看看自己的炉子,他弯着腰走出去。
身后,一双玄色织锦靴走来,玉昭霁站在礼阳背后,面色极冷:“你知道什么?”
他忽然出现,迫近礼阳,礼阳吓了一跳,玉昭霁却按住他的肩膀:“镇静一些,放心,她现在听不到,礼阳,孤和你之前见过?”
“或者,孤把话挑明一些,孤和你联手做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