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河东?”今川义元思索了一会儿后给出了答案,“把今川家的领土恢复到内乱之前?我们今川家是收复故土,理所应当,这个底线应该会让北条家相信吧?”
“你在做梦呐,承芳。河东这么肥一大块地,而且骏东郡还是连接相模和伊豆的官道所在,乃北条家交通中枢。真要都还给我们,北条氏康宁愿选择和我们血战一场夺路回去。而且富士郡、骏东郡北部很大一块领地还被武田家控制着,怎么可能还给我们?”太原雪斋大笑连连,“不过你倒是可以把‘收回河东’作为展示出的第一版本底线。如你所说的那样,北条家考虑到我们收复骏河故土的决心,应该是会有三分相信的。”
“那我们的底线应该是什么?”今川义元放弃了思考。
“你自己想。”太原雪斋并不想让他偷懒。
“嗯……河东的一半?富士郡还给我们,再把富士郡豪族的人质全部退还。”今川义元这次沉思了良久,“这样富士家、今宫家这些忠心耿耿的国人就可以回归了。”
“可以,就是稍微有点保守了。毕竟我们现在打到了吉原,蒲原家已经再次倒向我们,而半个富士郡也在我们控制下了。”太原雪斋这次倒是点了点头,“还可以再加点别的。”
“加点什么?”今川义元又想偷懒。
“临场应变吧,这个现在说不好,也要看看对面的底线在哪里,愿意额外让出哪些利益来补偿。反正如果你只要收回了富士郡,我们今川家是还可以勉强接受的,只不过是非常不痛快罢了。”太原雪斋拍了拍手,示意今川义元打起精神,“接下来为师要给你讲讲谈判里要注意的事情,以免你小子犯浑。”
“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讲?不是老爷子你打头,我跟着听就行了吗?”今川义元立刻大声抗议起来。
“人家来谈判的一个是武田少主,一个是北条少主,都是未来的继承人啊!为师我去和他们谈,身份不对等,先天就吃亏,只有你去才可以。肯定是你主力,为师我只能从旁辅助。”太原雪斋瞪了今川义元一眼,后者只好举起了双手,无奈地嘟囔道:
“真是没办法呐,那老爷子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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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第一点,记牢了,今川家的利益只能由今川家来守护。我们的利益和北条家的冲突,和武田家也有诸多分歧,不要指望依靠别人,只能依靠你自己。必要的时候,要把武田家当成敌人一样来考量。”
“那还要同盟有什么用?”今川义元歪过脑袋,笑着挖苦道,“之前老师您和我母上费了好大劲给我说了门亲事,缔结了甲相婚姻同盟,现在您又说没用了?”
“同盟本就是无比脆弱的东西,只是建立在共同威胁和共同利益上的产物,不要把它想得太好,以为结盟了就是永远的朋友。”太原雪斋围着今川义元缓缓兜着圈子,如小时候授课讲经那样,“盟约的缔结,是为了让双方互相确认对方也感知到了同样的威胁。促使双方合作的,也不是一纸盟约,而是共同威胁。”
“同盟条约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共同威胁和共同利益发生变化时,延缓盟约双方对这一变化所做出的‘背叛’反应。以免出现‘前脚共同威胁刚一消失,后脚盟友就背刺’的情况,从而让双方都可以放心地应付共同威胁。因为盟约缔结之后,两家必然会有所往来,高层武士间沾亲带故,在背叛时会有所顾忌,也会担心沾上‘背盟不义’的名声。”
“但同盟条约也只能延缓‘背叛’,绝不可能阻止‘背叛’。只要北条家这个共同威胁还在,哪怕盟约再简单,武田家和今川家就还会是盟友。如果北条家不在了,哪怕盟约写的天花乱坠,同盟也无法维系,在双方下定决心后必然破裂。武田家想着的肯定是自己在消灭北条家的过程中壮大自身,反过来压倒我们今川家,而我们考虑的也是同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双方虽然在对抗北条家上是一致的,但是在分赃上绝对是存在矛盾的。”
“所以我不用管武田家了?”今川义元顺着太原雪斋的逻辑推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试图证明太原雪斋所说的是不对的,“不用把它当盟友,爱怎么坑它就怎么坑它?”
“当然不行,如果你做的太过分了,小心武田家和北条家结盟,一起对付你。”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的脑袋上敲了个板栗。
“可北条和武田是世仇啊,怎么可能立刻结盟?”今川义元哑然失笑。
“今川和武田也是世仇啊,这不就立刻结盟了?”太原雪斋反过来直接呛了今川义元一句。
“那是因为武田左京把银杏嫁……”今川义元还想狡辩,却被太原雪斋干脆利落地打断道:
“怎么,你是觉得武田家缺女儿还是北条家缺儿子?这种东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怎么办,我又不能把武田家当朋友,又不能不管它?”今川义元摊开手,再次放弃了思考,“这同盟困境该怎么解决?”
“同盟困境永远都不可能解决,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罢了。”太原雪斋似乎是走累了,又在今川义元对面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把自己毕生所学和体悟传授给今川义元。
“同盟困境无外乎两种,被牵连和被抛弃。弱势的一方害怕被强势的一方抛弃,所以愿意为同盟付出更多;强势的一方害怕被弱势的一方牵连进入他不想涉及的事态里,所以会减少对盟友的支持。但当弱势的一方不断付出时,也会因为卷入同盟太深,而担心被卷入强势一方的激烈冲突里,无法明哲保身;同样的,当强势的一方不断减少支持时,也会担心同盟变得脆弱、附属国离心离德,最终抛弃自己。”
“目前而言,武田家最弱,手头只有2000人;而今川家和北条家又有姻亲和几十年同盟的基础在。所以武田家肯定害怕被我们抛弃,害怕我们和北条家结盟攻击他。因此,武田家会愿意在这次谈判里为今川家做出很多,力挺我们,以避免被抛弃的风险。同时,由于他自己兵力少,即使打起来了也不会成为主力,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被牵连,也不担心局势激化、不担心谈判破裂后的战争。”
“而我们今川家实力较强,同时我们是很想促成和议的,想通过和谈让北条家把河东还给我们的。因此,我们不希望和谈破裂,不希望被卷入战争之中。比起被武田家抛弃,我们更担心被武田家牵连进和北条家的冲突里。武田家自己光脚不怕穿鞋,肯定会在谈判里对北条家‘老虎大开口’,冒着谈判破裂的风险索要诸多利益。反正即使谈判破裂,他也不没什么损失,反而可以让武田左京的主力在小田原城发笔横财。”
“所以说,我们绝对不能给予武田家过分的支持,因为我们的支持会让武田家更自信,更强硬地向北条家提出条件,这可能会导致谈判破裂。相反,我们要让武田家时刻感到被抛弃的恐惧,让他意识到如果他在谈判里胡搅蛮缠,我们很可能不会支持他。只要武田家收敛一些,和谈就更容易达成。但你也不能做过了,武田家如果太过失望,可能会放弃甲骏同盟。你要把对武田家的支持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既不让他心灰意冷,又不让他过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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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听懂了吗?”再次说完了一套长篇大论后,长喘了一口气的太原雪斋看向今川义元。
“虽然我很想说‘这都什么啊,不想听了’。”今川义元笑了笑,再次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放心吧,老爷子,都记在脑子里了,完全理解了。”
“哦?真的吗?家族政治和外交可是门了不起的学问啊。为师觉得,至少先学个四年打基础,再进修个五年,才称得上入门。你就听为师几句话,就自以为‘完全理解了’?”太原雪斋被今川义元的样子给逗笑了。
“这种东西说白了都是虚的,老爷子刚才那番话,找一个经常给大名拉牛车的车夫,也能侃出来,乍一听不都很有道理?可到底准不准,只有真刀真枪地检验过才知道。问题是普通人哪有那样的机会呢?”今川义元毫不客气地挖苦起了这门学问。
“那要是以后私塾和寺庙里开始教这门家族政治(国际政治(不是)),你学不学?”太原雪斋饶有兴致地抛出了问题。
“不学,傻子才学。”今川义元果断地连连摇头,“王公贵族家的孩子学学还好,普通人家的子弟学出来有什么用?又没地方施展。等到了太平年代,你让他们怎么拿这门学问谋个营生?”
“让他们继续去教书啊,继续教其他人学家族政治。”太原雪斋提出了一个建议。
“哈?继续误人子弟?弄得和一向宗在传教一样。到时候人越来越多,总有撑不下的那一天吧?”
“学这学问的人多了,天下自然就大乱了,那他们也不愁找不到营生了。”太原雪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今川义元满脸黑线。
“总之是门没什么用的学问,建议别学,哪怕是在全天下最好的几个私塾里也别学。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举起手来,给谈话最终盖棺定论,“那么老爷子,谈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
“为师已经和武田家和北条家的外交僧敲定好了。”太原雪斋缓缓起身,向着东北方向的山头打了个响指。
“明天一早,善德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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