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6日,一行人再次出发。本来他们打算徒步前行,但现在队伍里却不得不多了一辆买来的牛车——因为三条夫人的两只脚经过了昨天的山路后起了一堆水泡,根本没办法走路了。三条夫人此刻正坐在牛车里,紧紧地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忍受着疼痛。
牛车边传来几声细响,片刻后帘子就被拉开了——来的是银杏。三条夫人立刻别过脸去,嘴里已经开始酝酿着改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反击银杏即将到来的调侃。
没想到银杏并未开口,反倒是掏出了针。
“火上烧过了,放心吧,干净的。”银杏在三条夫人对面坐好,随后便直爽地伸出手,“来,把脚拿过来吧,帮你把水泡挑破,好得快。妹妹从京都带来的那个侍女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干这些粗活的样子,还得我们山里人来。”
三条夫人愣了一下,抿着嘴没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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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牛车外。
“没想到银杏还会这些?”今川义元想起了平日里自己那个巴不得天天睡懒觉,什么活也不愿意做的妻子,忍不住感慨道。
“小时候父亲常年出征在外,母亲生了我们后也从来不管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大姐她照顾的啊。”武田晴信回忆起儿时的岁月,倒是难得地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我们最爱漫山遍野地疯跑,又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很多时候都是光脚去,磨出水泡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都是姐姐来帮我们处理的。别说水泡这些小事了,我们吃的饭,穿的衣服,玩的小玩意,大多都是姐姐弄的。”
“我只知道她的料理很好吃。”今川义元想起了当年和银杏在树林里被追杀后,银杏做的那顿烤鸡——那是对鸡肉深恶痛绝的今川义元唯一觉得尚能下咽的鸡肉了,“看她平日里那么悠闲懒惰,还以为她不会操心这些呢。”
“可能就是小时候拉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操劳太多,姐姐现在才越来越懒的吧,想把小时候吃得苦都补回来。”武田晴信揣度着银杏的心思,随后笑道,“倒是‘姐夫’你吃了大亏,享受不到姐姐的伺候咯。”
“这样才好嘛。”今川义元倒是摇头,借着风吹起门帘的机会,望着银杏认真的背影,“不想她终日操劳吃苦,能悠闲地偷懒多好呀。”
“你就是太宠姐姐啦,姐姐也真是好福气,能讨到五郎这样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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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8日中午,一行人到了那古野城城下町,城下町的繁华令今川义元这样见惯了今川馆城下町的人都感到了震惊。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城下町周围满是摆摊的小贩,不乏有大型商队过往——难怪今川义元等人一路上都没怎么受到排查,因为对尾张而言,这样的人员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承芳,你看这那古野城,比今川馆如何?”太原雪斋打量着街景,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算海贸的话,那古野城的繁茂在今川馆之上。”今川义元坦诚地答道,随后皱了皱眉,“怎么办到的?尾张多年征战,地理也不如骏河那样关键,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客商?”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多少收税的关所,只在入境尾张时看到了一些,还是守山城的。进入了织田弹正的领地后,就只有一两个了。”太原雪斋理所当然地答道,“关税少了,自然来往的多。”
“没有关税的话,领地再繁荣,对大名有什么用?”武田晴信冷哼了一声,“不过是肥了这帮刁民罢了。”
“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本就是无上功德,何必在乎这些?”今川义元几乎脱口而出地反驳道,但马上就意识到了武田晴信会用怎样的话术反驳——
“不收关税,武家没了收入,养不起兵,敌人打过来了就只有大败亏输。那你这么繁荣富饶的城下町,不就是给敌军乱捕劫掠的吗?这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果不其然,武田晴信说的话和今川义元想象中一模一样,后者也只好苦笑摇头。
“非也非也,别小看了领地繁荣的好处。”一旁的太原雪斋却是飞快地拨弄着念珠,仿佛打算盘一样打得叮当响,“不收关税,商人就多。商业越繁盛,人口就越多,反过来又推动商业的发展,逐渐聚集庞大的人力。有了这些人力,兵源、劳役就都不愁了。织田家自己就可以组建几支商队从事经营,有这么大的市场不愁没钱赚,这不比那丁点关税多得多?而且有这么多人口、这么多需求,各项物资的价格自然而然也降了下来,织田家自己购买粮食、军械、建材也都会比其他地方便宜不少。”
“说得对,我回去就改革。”武田晴信雄心壮志地一击掌,但随后却又犯了难,“可是甲斐那地方也不好走,更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废了关所也吸引不来几个人,搞不好还倒亏出去。”
“骏河倒是可以。”今川义元琢磨着骏河的地理位置该如何削减关卡,却忽然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今川良真去世前曾经要求今川义元效仿他的全盘改革——其中就包括了撤废关所。不过当时今川良真只实行了短短一年多,没有见到什么效果,所以今川家的人也都对这个叛徒的离经叛道之举不以为意——没想到他的思路居然真的有可取之处吗?
“怎么了?”武田晴信察觉到了今川义元的神色,眯着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他,“想到什么了?你也想这么改革?”
“额……”今川义元本想应下,可是又突然想起了今川良真临终前最后的嘱托——千万不能泄露今川义元从今川良真那里听到的任何一个字。于是,他只是摇头搪塞了过去,“回去看看情况,至少那古野城的成功还是很有借鉴价值的。”
“据说这些改革都是织田弹正的嫡长子提议的,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太原雪斋一边嘟囔着一边随口提了一嘴,“织田弹正本来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效果不错,就在领内大规模推行了。”
“什么?”武田晴信一下子大吃一惊,“真的吗?织田吉法师?那个尾张大傻瓜?不是才几岁大吗?这消息可信吗,雪斋大师?具体是怎么说的?”
“哦,好像是乳名确实是叫吉法师来着。”太原雪斋挠了挠头,似乎是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不满,随后看向随侍身侧的天野景德,“权兵卫,是你上午在市集里打听到的吧?具体是怎么说的?”
“是土原大人打听来的,在下具体也不清楚。”天野景德摇了摇头,“土原大人外出侦察了,暂时不在队伍里。”
“噢……”武田晴信舔了舔嘴唇,似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多追问什么,而是自言自语了一句道:“没想到那‘尾张大傻瓜’竟有这种本事?”
“哈哈,真以为他是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大傻瓜’吧。”太原雪斋闻言却大笑起来,“离经叛道之人才会被说成是‘傻瓜’,但这类人最该警惕。不是疯子,就是天才,但绝不会是傻瓜。真正普通的傻瓜,哪会传出这么大的名声?连甲斐人都听说了。”
“肯定是个有趣的人。”今川义元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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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古野城城下町用过午饭后,一下继续向西北而去。但走了没多远,太阳刚刚西斜,武田晴信就不打算走了,硬是要在爱知郡的中村乡休息一晚再走。
“这才几时?”武田弘信看了眼尚早的天色,不禁对自家主公的决断颇有微词,“主公啊,之前您不是一直风风火火要赶路的吗,怎么此时却突然想起休息了?我们毕竟孤悬领外,自己也好、家中也好,都不安全,还是早些结束行程回去为妙。”
“夫人的脚疼得厉害,今天早点休息,让她养养吧。”武田晴信回头看了眼牛车,随后对身旁的武田弘信低声答道。
“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点良心。”银杏闻言挖苦了一句,“之前怎么没见你去关心一眼弟妹呢?都疼了一天多了。”
“男人总是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即使心里想着,那别扭的自尊还是会阻碍心意的传达。”今川义元一边搂住银杏的肩膀,一边替武田晴信开脱道,“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别点破了。”
“先生的嘴倒像抹了蜜似的,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显然对男性间的袒护很是不满意,“随便吧,早点休息我还能早点去补个觉,随你们。”
于是,一行人在中村乡里找到了一处条件最好的旅宿——说是条件最好,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相对的是今川家天守阁的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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