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孝八年,八月初三,唐庸率领五千兵马远赴安徽平乱。
所经河北、山东诸地俱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路边遍布逃荒的难民,沿途满是扒光了树皮的枯树。
非灾荒之年却是如此触目惊心,山河破碎的景象,若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呢?
唐庸率兵一路南下,中途与在济宁平叛的谢玉不过百里之遥,但也无暇相见。
至孝八年,九月初七,大军赶到芜湖与安西侯率领的平叛大军会合。
得知叛军已发展到了三十余万人,已攻破钟鸣、赤沙、繁昌等地,大概一个月后将杀到芜湖城下。
三十万余人!
安徽总共不过四百万人口,而叛军数目就达到了三十几万人,这个数字是极其可怕的!
而唐庸的五千人马,加上安西侯李金利尚有一战之力的两万人马,也不过两万五千人!
两万五千人对三十万人,呵呵,这不是开玩笑吗?
见显圣公赶到,李金利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过往恩怨,涕泗横流道:“公爷来了就好,卑职实在挡不住!”
唐庸道:“叛军是怎么个打法,说与我听听!”
在他看来刘六刘七绝非泛泛之辈,知道他们的战术,自己才好对症下药。
李金利呆了呆,喉咙滚了滚,心有余悸道:“公爷见过蚂蚁没有,很多很多的蚂蚁!”
唐庸皱眉道:“蚂蚁?”
李金利点了点头道:“叛军根本没有什么打法,就是不顾一切往前冲,吃掉一切活物,毁去看到的一切!攻城时数万人往城下一堆,一茬一茬往上爬,踩着同伴的身体登上城墙,然后继续抢,烧,逼得下一城的百姓加入他们……”
蚂蚁……
唐庸想象着那骇人的画面,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也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爬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沉默了许久后,唐庸道:“我要去看看。”
乱世人如蚁,究竟是什么把这些勤劳善良,只求温饱的百姓变成了失去理智的恶蚁?
李金利愣住,随即大惊道:“千万不可,这太危险了!”
唐庸心意已决,下令立刻从周围城镇征调粮食后,便领着五百亲卫离开了芜湖。
芜湖城中人心惶惶,不断有百姓拖家带口北上,同时南面又有无数难民涌入芜湖。
连平叛大军都不断北撤,留给百姓还有什么选择?!
唐庸一路南下,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难民,粗略估算也有十余万人。
七日后,靠近浮山,难民终于越来越少,而浮山已然成为一座死城。
穿过浮山,又快马骑行三日,来到一处郊野,唐庸一行忽然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一众亲卫无不惊骇莫名,就在此时,地平线忽然变成了黑色,黑色逐渐扩大,一望无际!
一名亲卫慌忙举起火枪,大惊失色道:“是叛军!”
原来正是数十万叛军狂奔而来,远远望去,不就是一群失控的蚂蚁吗?
众亲卫都脸色惨白,马匹焦躁不安,他们一生中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
唐庸面色冷峻,通红的眸子却正在诉说他心中的悲痛!
这些都是大华的子民,曾经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
他马鞭一甩,沉声道:“绕过去看看!”
“驾……”
五百人迎着叛军疾驰而去,距离约一里时停下。
唐庸聚集目力远眺,眼眶瞬间湿润了,嘴唇也在轻轻颤抖。
那数十万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衣衫褴褛,面容呆滞,只有两条腿在不停地奔跑!
不断有人因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转眼间便消失在人潮中,被踩得尸骨无存!
这哪里是蚂蚁,这分明是数十万活尸,数十万从地狱爬出来的冤魂!
“回去!”
唐庸咬了咬牙,调转马头,然后两行热泪就落了下来。
为什么要让他做这样的抉择?!
他若不杀他们,将生灵涂炭,可若要对他们动手,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一行人快马加鞭,七日后赶回了芜湖,唐庸随即下令加筑城墙,又在墙头堆放了大量的火油炸药。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面对这数十万已然失去人性的饥民,所有的防卫都于事无补!
“粮食!粮食到了没!”
唐庸赤红着双眼,将案桌拍得乓乓响。
李金利道:“已调集了五百石粮食,其他出去征粮的士兵还没有回来……”
唐庸猛然回头,吼道:“征粮?征谁的粮?莫非还在征那些贫苦百姓的粮?”
李金利吓得浑身一激灵,连退两步道:“公爷放心,绝不会惊扰普通百姓!”
唐庸脸色略微缓和了一点,随即道:“立刻派人沿途开设粥棚,煮好粥后,在饥民赶到前撤离!”
李金利愣道:“饥……饥民?公爷是为叛军准备的粮食?”
三十万叛军,一天至少四千石粮,十天就是四万石,去哪里搞这么多粮食?!
再说,叛军吃饱了攻城不就更有力气了?
唐庸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粮食已经解决不了安徽的叛乱。
因为他们不仅饿,还积蓄了一股巨大的怨气,就是这股怨气让他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先准备两天的粮食……”
明知道不可能,但唐庸还是想试一试。
一日后,唐庸率领五千兵马匆匆出城,每个将士都带着五支旗子。
这些旗子是上万人连夜赶制的,上面是招降的告示。
告知饥民朝廷为他们准备了粮食,让他们留在埭南,随后军队将安排他们前往各地避难求生!
旗子插了百余里地,只要叛军赶来就不可能看不到。
同时,埭南以南数里匆忙开设了千个粥棚,又在城中准备了不少粮食。
半个月后,叛军终于赶到了埭南,他们喝掉了粥,捣毁了粥棚!
随即进入埭南城吃光了所有的粮食,到处放火,浓烟滚滚十数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得知叛军继续向芜湖进发,唐庸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做出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