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埋下国恨,家仇自然淡去许多,李桃歌本打算精心谋划一番,利用庙堂里的小伎俩,将薛四巧妙杀死,如今细细想来,那些欺辱和拳脚,比起寡妇村的凄凉,不值一提。
李桃歌本就大度,否则也不会自告奋勇去倒夜壶,说他不知上进也好,说他胸无大志也罢,反正经历了三千里流放和西疆生涯,整个人蜕变了一些,知道了何为家,何为国。
有了夜巡寡妇村这一幕,李桃歌志向略有转变,他觉得身为大宁边军一员,总要去做点什么。杀仇寇,驱蛮夷?暂且没那份能耐,不如做好眼前事。
练枪。
得胜亭的“胜”字笔意,当时临摹的有模有样,若不是牛井打扰,或许能领悟字中真谛。可回来拿起木枪,依旧不得要领,生涩凝滞,气劲淤堵,好不容易掠出像模像样的一枪,宛如东施效颦,软绵绵的无章法可言。
宰鸡都够呛,更别提杀敌。
李桃歌苦苦思索,脑中回忆起胜字精要,那一笔如昙花一现,越想越不对味。
殊不知,那是遭受多年屈辱后的扬眉吐气的一笔,当年用枪写字的人,如今也未必能用得出来。
擅长破坏好事的牛井迈着大步闯入营房,手里拎着半只烤好的野兔,人未至,香气先行。
甩给李桃歌一只兔腿,牛井憨脸洋溢着亢奋说道:“烈字营的家伙猎了一只野兔,我给买来了,特意去伙房让厨子烤好,你尝尝味道咋样。”
对于常用鼾声将他唤醒的炕头兄弟,李桃歌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肉汁四溢。
边军饷银不多,经过层层剥扣,一个月到手不足二两,吃肉喝酒自然成了奢侈。再说西陲多草地多沙地,牛羊众多,入了冬,兔子倒是稀罕,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兔子肯定不便宜。
李桃歌不经意问道:“味道不错,多少钱买的?”
牛井张开布满油腻的大手,憨呼呼说道:“五百文。”
为了给青姨省钱,李桃歌常常和商贩磨嘴皮子,了解坊市行情,惊愕道:“一只兔子要五百文?我记得前些天遇到一只剥了皮的才几十文,同是镇魂大营里的袍泽,太黑心了吧。”
千文一两银子,五百文钱,等于他们小半月饷银,边塞喝风饮雪赚来的卖命钱,一个月只够买两只野兔,叫李抠门怎能不肉痛。
牛井用袖口蹭了一下嘴边油渍,乐呵道:“好几天没沾荤腥了,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见了肉,腿跟拴了绳子一样,走不动道。再说市面上又不是天天有,隔三差五碰不到一只,遇到这么肥的兔子,咋也要弄到手,不贵,真不贵!”
李桃歌摇了摇头,瘪嘴道:“我要是他们啊,从市面买几对兔子,六十日生一窝,专门赚你的钱。”
牛井嘿嘿笑道:“管谁赚谁的钱呢,先解馋再说。”
李桃歌叹了口气,佩服地主家少爷豪气。
牛井来自距离镇魂关最近的沙洲,家里富裕,有几十亩地,几十头牛羊,从小大手大脚惯了,哥哥经商,嫂子在二老膝下伺候,不用他去孝敬。之所以把这宝贝疙瘩放到边军,一是无法管教,二是有个好听名分,大宁重文轻武,家里再富,也不如落魄一秀才,可惜牛井对于读书实在没有天分,只能放到边军熬个资历,过几年使点银子,送入安西都护府效力,再熬个都统校尉,老牛家等于是祖坟冒了青烟。
兄弟俩吃完整只野兔,牛井拍拍比妇人还硕大的屁股,拎起遭到无数袍泽唾弃的粪叉,嚷嚷道:“昨夜又闹狐妖了,两个村子总共丢了四头羊三头牛,孟头说再任狐妖闹下去,百姓们就得喝西北风,于是报到将军那里,上午下的军令,四营加派人手,势要把狐妖抓到,要不然别回营,去冰天雪地里睡觉。”
听到狐妖一夜之间吃了那么多牲畜,李桃歌惊愕道:“一晚吃了四头羊,三头牛,乖乖,这是猪妖还是狐妖?”
牛井舔舐唇边遗留的油渍,怪笑道:“管它啥妖,抓来烤了不就完事了。”
李桃歌深知这傻牛兄弟奇葩,可没想到奇葩到如此程度,愣了一下,说道:“没听孟头说么,狐妖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兄弟们都想弄回来当老婆,你要……烤了吃?”
牛井挺起胸膛,理所当然说道:“不烤了吃,难道留下来下崽儿?狗肉吃过,狼肉也吃过,就是不知道这狐肉啥滋味,柴的还是嫩的,酸的还是香的。老人说狐狸是骚的,不能吃,我琢磨着,再骚也没孟头骚,天天抱着那本破书,都不肯给咱们看一眼。”
民以食为天,指的就是牛井这号莽夫,对他而言,漂亮女人不如一锅羊肉实惠。
李桃歌抄起木枪,走向马厩,负责查验出营马匹健康,是他的分内之事。
对于能够抓到狐妖,他并不看好,大动干戈形成围捕,灵敏的野猫都未必能抓到,更何况是修炼成精的狐仙。
书上说,狐仙最擅长的不是媚术,而是心术。
青丘之兽,九尾之狐,善幻变,诡诈多谋。
即便这头狐妖没有修炼到九尾境界,按照令人惊掉下巴的食量,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卒能够匹敌。
可军令如山,鹿将军发了话,李桃歌只能默默从命,四营人马皆动,锐字营去东北方向搜寻,行进十里地,李桃歌特意拐到了得胜亭,想要再度观摩令他有所顿悟的“胜”字。
整座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堆碎石。
李桃歌杵在原地,傻了眼。
前几日还亲自来过,今日咋成废墟了?
路过一老农见他怔怔出神,于是调笑道:“军爷,跑到野地来吃西北风,不冷啊?”
历任守关将军,严令部下行事跋扈,凡无端骚扰百姓者,轻则怒斥,重则杖刑。百姓见到边军,也没有见了官老爷的拘谨,没事了嘘寒问暖一番,心情好了还能调侃几句。
李桃歌急切问道:“大叔,这座得胜亭呢?”
老农满不在乎说道:“你找的是那玩意啊?大冷天,家里都缺柴,亭里的柱子又粗又长,索性砍了当柴火烧,要是下手晚了,自己家受冻,白白便宜别人家。”
李桃歌指着遗骸,憋的满脸通红,说道:“那……那是得胜亭啊,成千上万尸骨堆积出来的家国荣耀,就这么砍了?”
老农嘿嘿笑道:“顶不了吃,顶不了喝,没用啊,不如回去当柴烧。大宁既然能胜一次,就能胜第二次,等下次你们打了胜仗,咱再给你盖一座新的。”
一番话堵的李桃歌无法反驳。
老农忽然紧张问道:“军爷,拆了得胜亭,违反大宁律法吗?是坐牢还是砍头?先说好,我只是路过而已,可没上去动手啊,你要是抓就去抓他们,拆亭子的小王八蛋们我都认识,我来给你们引路。”
李桃歌神色黯然说道:“不犯法。”
老农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差点没吓死我,军爷你在这吃风吧,老头子先走一步。”
李桃歌蹲下身,见到横七竖八碎石,顿时眸子一亮,既然亭子没了,能将胜字拼凑出来,也是一件幸事。
可惜忙活来忙活去,依然少了几划,尤其是胜字最后一笔,只留下破碎棱角,约莫是有人将石板搬回了家。
李桃歌跌坐在废墟中,心比石头更碎。
锐字营的一行人不懂他的心思,见耽搁久了,老孟催促快走,狐妖一般是夜晚出没,要在申时之前赶到,军令如山亦如火,耽误不起。
到达指定村落,才发现兵力不足成了最大难题,几个村子加起来上千亩地,锐字营才多少人?总不能一人守几十亩地。那是狐妖,不是野猪,锐字营哪个勇士敢打包票,能单挑玄幻莫测的鬼怪?
不过老卒有老卒的办法,将马匹藏到百姓家中,然后来到两个村子的交汇处,以十丈距离为准,用荒草堆成草垛,呈三角形,几人一组,各找草垛钻进去,安心等待狐妖上钩。
戌时,暮色渐浓。
闲不住的玉竹话最多,藏在草垛中也不安生,调侃道:“古有守株待兔,今有守垛待狐,抓到了自然成为佳话,要是白等一夜,其他三营的兄弟,能他娘把咱笑死。”
老孟剜了他一眼,厉声道:“少说几句!一天天就你话比屁多,藏草垛这事谁要是敢说出去,我把他吃饭家伙给拔了!余瞎子,你眼神不好,但鼻子灵,方圆十里之内,狗撒尿都能闻到。天一黑,我们成了瞎子,你反倒成了千里眼,狐妖膻骚味重,能不能抓住这害人精,要靠你了。”
余瞎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道:“我也想立一功,可牛井这脚,比狐骚味还重,熏得我快背过气了。”
牛井傻,但没傻到缺心眼,恭维话和难听话还是能分得清,听到有人嫌他脚臭,立马不乐意,嚷嚷道:“你是娘们啊,脚是香的?天天操练巡防,腿都没停过,能不出汗吗?我脚臭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次吃饭时候没闻到过,也没见你少吃一块肉,少啃一张饼。”
“都给我闭嘴!”
老孟低吼道:“牛娃子,你给我滚到最远的草垛去!挖个坑,把膝盖以下埋进土中!再飘出来味,我把的靴袜全塞你嘴里。”
老孟作为二十多年的伍长,在锐字营威望奇高,基本都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牛井哪敢反抗,口中嘟囔着脏话,钻进另一个草垛,里面有小伞和李桃歌,三人都是炕上最近的邻居。
牛井的粪叉不适合挖土,尤其是冻土,于是借来小伞随身短刀,有气无力挖着。
旁边的李桃歌看的一头雾水,询问道:“你要干嘛?”
牛井懒洋洋答道:“孟头要我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桃歌更懵了,“啥?!”
牛井生气道:“奶奶的,余瞎子嫌我脚臭,孟头怕影响狗鼻子,要我来到这边把臭脚埋住。我就纳闷了,一个大炕睡好几年了,咋没见把他熏死?今日轮到他立功,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真是蹬鼻子上脸。”
小伞和李桃歌深知他臭脚威力,俩人笑笑不说话,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
牛井心宽,想的少睡得多,没多久打起轻鼾。
为了防止熏死,李桃歌将草垛捅了个窟窿,轻声问道:“小伞,清明你还回家吗?”
小伞北人南相,骨架娇小,声线细腻,加上生性腼腆,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儿身。直到有次锐字营和烈字营起了冲突,小伞一人闷头冲在前沿,掀翻了对方两员猛士,大伙才知道啥叫人不可貌相。
老孟曾经说过,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要小心拿短刀作为武器的家伙,这帮人一般都是搏命的死士。小伞就是典型代表,身形灵活,悍不畏死,上次跟烈字营打架,宁肯被腰斩,也要拼命抹了你的脖子。
一个字,狠。
这就是所谓的咬人的狗不叫。
小伞柔声道:“家里没啥人了,我想去看看我爹。”
小伞身世坎坷,娘亲生他时难产去世,老爹又嗜酒如命,听说几年前,酗酒后把人打成了残废,关进了并州大牢。
大宁律法,立大军功者,可免其家眷牢刑,小伞是个孝顺孩子,不远千里来到镇魂关当边军,目的只有一个,上阵杀敌立功,免除老爹的牢狱之灾。
李桃歌感慨道:“一来一回上千里,不能骑军马,又是大雪天,有些麻烦。”
小伞口中嚼着干草,轻声道:“两年没见他老人家了,想送点东西过去。”
李桃歌笑道:“沙州羊肉甲天下,你爹肯定喜欢。”
小伞俊朗面容呈现抑郁神色,纠结道:“我爹吃肉必喝酒,一喝酒就闯祸,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买肉,桃子,你说呢?”
李桃歌正想给他出出主意,不远处响起老孟嚎叫:“出贼了,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