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都护府。
康州郊外,武功山脚。
天空飘散着牛毛细雨,入肺后清爽甘洌,一间茶肆里聚集着躲雨消遣的客人,说书人醒目一响,热闹喧哗的茶馆顿时安静下来。
“上回书,讲的是老君山太平宫掌教,如何从一名劈柴道童,变成了道门执牛耳者,今日咱们换换口味,不聊江湖人士,讲一讲朝廷大员,既然是大员,得挑大的讲,如今谁最大?三省六部中,数李白垚李相最大。”
话音未落,底下听书人泛起了嘀咕,“李白垚是右相,杜斯通是左相,左比右大,难道当我们都是呆子?”
说书人醒目一拍,赞叹道:“这位老兄言之有理,相当有理,为何讲右而不言左呢?因为杜相被叛军关了起来,没几天活头喽,过不了多久,右相就会变成左相,你若不信,敢不敢和我赌一两银子?”
出声质疑的客人扭过头,不与靠口舌吃饭的人争辩。
康州远离京师,不曾被战火波及,这两点加起来,导致百姓对于朝廷官员没什么敬畏之心,经常拿来打趣,官府里的差役即便是遇到大不敬的言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把他们抓起来押送京城问罪?
追究下来,当地州府郡县的官员,可没好果子吃,相当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说书人又津津有味开讲,“那李相呢,出自琅琊李氏,父亲是上任宰相李季同,顶呱呱的家世,按理说子承父业,当宰相并不稀奇,但为何去年被圣人打入大牢呢?放出来以后,又沐浴天恩,成为了宰相,这里面的故事,可是相当精彩,呵呵……”
说书人浅饮一口茶,卖起了关子。
经常听书的客人都清楚,故意闭口不谈,是在讨赏。
几枚铜板落入书台,说书人立刻眉开眼笑,拱了拱手表达谢意,继续说道:“这李白垚年轻的时候,被誉为咱大宁第一美男子,有多受喜欢呢?但凡他出府,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女子,听说永宁府的不良人都要集体出动,要不然会有大姑娘扒他的衣袍。家世又好,长得又好,引得无数官宦人家的小姐想要投怀送抱,当然也包括圣人的妹妹安宁公主,可惜呀,当时安宁公主已经嫁人了,又比李白垚大了十几岁,要不然真能凑成一对。不过……这安宁公主对李白垚爱慕极深,天天想着如意小郎君,对自己的驸马也就越看越不顺眼了。”
如果有知情者,听到荒诞的言论,大概会一笑了之,大宁第一美男子是真的,出府围满女子,还要不良人护送,那是纯粹臆想而已,李氏相府要维护世家气象,门口常年肃静无人,谁有胆子去那里围堵。
至于安宁公主和李白垚的传闻,在十几年前传的火热,京城的百姓都能聊上几句,放到穷乡僻壤的康州,倒是没几人听说过。
说书人么,不搞出噱头来,怎么养家糊口,糊弄糊弄百姓,赚口吃饭的钱,也就罢了。
见到说书人又喝起了茶,低着头缄默不语,客人喊道:“说呀,你这老窝瓜,总是讲到一半就要钱,李相和安宁公主是不是睡觉了?”
哄堂大笑。
宰相和公主的旖旎传闻,远比将军征战四方更感兴趣。
又是几枚铜板掉落书台。
说书人笑眯眯说道:“至于睡没睡觉,我又没钻他俩的被窝,哪能听得到动静,只不过李相被关进天牢那些天,他的正房夫人去找了趟安宁公主,声称只要救李相出来,可以二女共侍一夫。”
下面传来放肆大笑,“哈哈哈哈,怪不得李白垚能够成为宰相,原来是钻公主裙子钻出来的。”
出言不逊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三角眼,鹰钩鼻,相貌阴戾,一袭玄色锦袍。
武功山掌教师弟林飞沉,方圆百里的地头蛇。
武功山弟子数百,在江湖中颇有威名,扎根在此地多年,不是官府胜似官府,逢年过节,县令都要送一份厚礼过去,要不然贼都抓不到。
客人见到是武功山四当家,谁都不敢出声,害怕林飞沉一个不高兴,把自己当柴火给劈了。
武功山亦正亦邪,既能舍粥救济灾民,又能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好事由掌教来做,恶人由几名师弟来当,赚够了名声,还搜刮了大量钱财。
身兼方圆百里白道领军人物和黑道巨擘。
林飞沉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说书的,怎么不敢言语了?继续讲,若是让本当家的高兴,赏你十两银子。”
十两,足够去康州买套小宅子。
说书人眼眸一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李白垚出狱之后,圣人的封赏随后就到,封尚书右仆射,中书令,位极人臣,成为大宁二相之一……”
铛。
一柄匕首插在说书台,刀身雪亮。
说书人吓得脸色煞白。
林飞沉极为不耐烦说道:“谁让你说这个了,讲讲李白垚怎么钻的安宁公主裙子,怎么让公主吐的白沫,大爷如果听的不爽,以后就不要说书了,舌头割下来入酒。”
众人泛起古怪笑容。
说书人面呈苦涩。
书里讲到朝廷大员和公主的艳闻,勾起大家兴趣,一笔带过也就算了,哪敢往深里细说,传到县衙和州府,自己脑袋保得住吗?
见到他进退两难,林飞沉冷笑道:“不想说,那就以后都不要说。”
一声令下,两名玄色锦袍的武功山弟子气势汹汹走向书台。
十指刚触及说书人肩头,一抹金芒闪过。
二十根手指掉落在地。
两名武功山弟子倒地不起,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林飞沉瞪起三角眼,朝金芒处看去。
门口坐着一名男生女相的少年郎,慢悠悠品着碎茶。
腰间挎有三把镶满名贵宝石的弯刀,只有一条左臂。
林飞沉右手一挥,茶碗径直飞去,即将来到少年耳边,两根手指夹住茶碗,轻轻放到桌上。
一滴都未洒落。
少年将茶水倒入自己茶碗,喝了一口,赞叹道:“你的茶不错。”
在自己地盘当众受辱,林飞沉脸色越来越暗,足尖一点,飘入空中,顺势拔出长剑,刺出十来朵剑花,远在门外的客人都能感受到凛冽剑气。
少年头都不抬,漫不经心放下茶碗,左臂惊鸿一闪,一道足以照亮茶肆的金芒暴起。
长剑从中间一分为二,随之断为两片的,还有林飞沉的舌头。
堂堂武功山四当家,一招便败下阵来,捂住狂喷鲜血的嘴巴,眼眸中尽是惊恐神色。
小伞用纯净如水的丹凤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前方将士血染沙场,用血肉之躯硬抗蛮子铁骑,保的就是你这种败类?朝廷栋梁,皇室公主,岂是你能够诽议的?”
爷爷无意间说出,桃子的父亲是宰相李白垚。
刻意隐瞒,必有苦衷。
小伞不想去问桃子为何瞒他,只想知道如今他过的怎么样,是否还是喜欢替他人着想,是否还会半夜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二人都曾经为了让对方活命,以必死之心拖住大将鬼绒。
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没那么多歪心思。
他父,即为我父。
辱者死。
林飞沉又狂又恶,但脑子还算灵光,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一招废掉自己护体罡气,又精妙砍中舌头,至少是无极境宗师水准。尤其是白虎鼎泄露出来的零星煞气,是他这辈子从未领略过的霸道气息,即便是稍纵即逝,也令他骨头里传递出恐惧。
若不是朝廷勋贵子弟,至少也是大宗门里的嫡系传人。
林飞沉捂住嘴巴,含糊不清说道:“少侠,是林某失言,能否饶我一命?”
小伞含笑道:“覆水能收吗?”
林飞沉呆滞摇了摇头。
小伞摊开三把黄金弯刀,放到桌上摆整齐,轻声念道:“毕竟是身后事,给自己的魂魄选一把。”
林飞沉似乎明白了这少年想要干什么,发疯似的冲出茶肆。
没等他跑出几步,一把金灿灿的弯刀后发先至。
头颅冲天而起。
小伞身形飘落入地,用雨水冲刷掉血水,收刀入鞘。
少年望着雨雾中巍峨耸立的武功山,云淡风轻呢喃道:“辱我兄弟爹娘,我便屠你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