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
一行人在城头漫步。
走在最前方的,是名全身隐于斗篷之中的男子,虽然看不清相貌,但身型极高,肩头奇阔,负手而行,步伐中都带着一股傲慢。
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郭熙,身披重甲,撅起屁股,堆起谄媚笑容,在男子身边相陪,本就矮了一个头,再刻意弯腰曲背,更显小人姿态。
披有斗篷的男子走走停停,来到郭字大旗前突然停住,双手入袖,声音如箭矢般短暂犀利,“你想换了这杆旗,又怕别的旗子不稳,于是修书两封,一封写给我们大周,一封写给骠月,货卖两家,价高者得,我猜的没错吧?”
郭熙抚须哈哈大笑道:“使节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了郭某心思,涉及到身家性命,谁能轻易托付于人呢,何况里面还有四十万将士的生死前程,错半步便万劫不复,还望使节大人体谅。”
大周使节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双狡诈眼眸,“不用口口声声提到四十万西军,没这些本钱,本使节会屈尊来这破地方吗?在我们大周眼中,四十万西军与土鸡瓦狗无异,若不是贪狼军的主力在西边牵制玄月军,一个月就能踏平你的西北万里,所以不用挂在嘴边,反而沦为笑柄。”
郭熙毕恭毕敬笑道:“那是,那是,贪狼军勇猛无双,踏平皓月城指日可待。”
这名大周使节,名叫司徒明朗,并非来自鸿胪寺司仪署,只是贪狼军主帅帐下一名谋士,无品无阶,负责出谋划策的走狗而已。
连朝廷俸禄都吃不上的谋士,令二品大都护郭熙一副孙子模样。
这便是天下第一王朝底蕴。
司徒明朗阴晴不定笑道:“听说你曾喊出月城高歌饮马潼河的口号,这句话倒是很涨士气,不仅在安西都护府流传极广,我们贪狼军都有所耳闻,每逢杀敌,都会以此激励将士,大宁虽然国力羸弱,反倒是出了些文人豪客,看来你们打仗不行,舞文弄墨挺在行。”
郭熙得意笑道:“郭某只不过徒有几分歪才而已,使节大人见笑了。”
司徒明朗转回身,盯着郭字大旗,皮笑肉不笑道:“跋山涉水跑到这里,不就是一笔买卖么,开价吧,记住莫要狮子大开口,要不然非但朋友做不成,还会结成仇家。”
郭熙抬起眼皮,露出不易察觉的阴鸷笑容,“郭某想做官,做大周的官。”
司徒明朗哦了一声,充满诧异,“你拥立大宁皇叔,打的是勤王旗号,怎么做大周的官?两国正在北线厮杀,脑袋垒起来比城头都高,不怕西军将士察觉你的野心,将你生吞活剥了吗?”
郭熙阴恻恻笑道:“拥立大宁皇叔,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反叛,谁不知道郭某的狼子野心,至于四十万将士,那是郭某的家事,无需使节大人挂念,水到船头自然直,有的是办法要他们闭嘴归心。郭某只想知道,若是率四十万将士归顺大周,皇帝陛下该封赏些什么?”
司徒明朗慢条斯理说道:“四十万将士,其实和四十万庶民一样,你所坐拥的西北万里,也仅仅是贫瘠的荒沙大漠,放在我们大周,不过是一个县而已,我能够替秦帅做主,封你为安西县县令,怎么样?”
堂堂六大都护之一的全部精锐,举十四州来降,只不过讨来七品县令,换作旁人,早就吹胡子瞪眼抽刀砍人。
可郭熙是谁?靠城府做到二品的顶级忍夫,听完后不恼不怒,微微一笑,说道:“使节大人开玩笑呢吧,郭某在大宁身居二品,身着紫袍,佩剑上朝,见圣人不跪,独揽西北大权,赐予七品县令,郭某无所谓,世人会说秦帅小家子气的。”
司徒明朗倨傲说道:“县令不小了,待到铁骑踏破永宁城,将大宁收入囊中,也不过是一府之地罢了。你提前荣升县令,以后什么李白垚杜斯通之流,统统是你的辖内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郭熙含笑道:“实不相瞒,几日之前,骠月的说客来找过在下,扬言只要让开漠北走廊,郭某就是骠月的万户侯,年年赐骏马美女,金帛无数,若是出兵助阵,以后打下的大宁国土,郭某便是这里的藩王,称臣纳贡即可,大周乃是天朝上邦,不会连茹毛饮血的蛮子都不如吧?”
司徒明朗瞥了他一眼,锋利中带有阴狠,“骠月蛮子开价这么高,为何不答应?”
郭熙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比于蛮子,我还是倾向于做大周臣子,毕竟一脉同源,心里安稳。”
司徒明朗轻蔑一笑,说道:“蛮子的话,你也敢信?今日邀你做三大王,明日就会把你宰了烹肉。我们大周泱泱大国,向来一言九鼎,说封你为县令,必不会作假。其实大帅并不想要你归顺朝廷,而是自立为王,这样反而能掩人耳目,不会引发哗变。你继续打着勤王旗号,我们贪狼军会进驻安西都护府,待大军在骠月打完仗,再从安西发兵,顺着漠西走廊与北线将士汇合,踏平大宁。”
郭熙不住点头,笑眯眯问道:“事成之后呢?”
司徒明朗手臂一挥,“这片疆土,任你为所欲为。”
郭熙面对艳阳,眯起眼眸,瞧不出神色变化。
司徒明朗忽然泛起古怪笑容,“想起郭都护送来的舞姬,心里搔痒难耐,我先去尝尝鲜,关于封赏,待到贪狼军入驻碎叶城,再详谈也不迟。”
郭熙拱手道:“使节大人请便。”
目送司徒明朗走下城墙,郭熙身后响起一道愤懑声音,“这王八蛋和大周一个德行,蛮横不讲理,只拿便宜不出力。”
说话的是一名黑到发亮的铁塔巨汉,胡须已然霜白,杀气却如同少年般汹涌,单单往那里一站,就能瞧出是万夫不当的猛将。
金飞,人称飞将军,几十年前已经名镇西疆,西军副帅,十三太保魁首,曾经随同段帅打过着名的子母山一战,乃是迄今为止屠戮骠月士卒最多的猛人,凯旋而归后,百姓念其功绩,建有得胜亭,李桃歌当初在镇魂关观“胜”字学习枪意,便是他酒醉后兴致大发所写。
金飞在边疆立功无数,回到京城却屡屡碰壁,他这火爆脾气实在不适合云波诡谲的庙堂,半年没过,得罪贵人无数,酒桌上还把上将军刘罄给揍了,若不是内相段春拦着,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眼见在京城无法立足,于是金飞回到安西都护府,继续当戍边武将,虽然憋屈,但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郭熙上任后,将金飞提成保宁军副帅,并以叔父相待,有大都护垂青,相当于雪中送炭,金飞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全心全意辅佐郭熙,即便是变成反贼都义无反顾。
郭熙笑道:“飞将军今年八十有余了吧,咋火气还那么大,我这受气的都不急,您急啥。”
金飞黝黑脸庞实在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声音震的别人耳膜发颤,“若不是和蛮子结仇太深,老夫一枪挑了这王八蛋!”
郭熙安抚道:“飞将军息怒,这做买卖么,开价压价再正常不过,再说他只是一个使节,又不是大人物,等到秦帅来到碎叶城,咱们再好好和他详谈。”
金飞冷哼一声,比起蛮牛的力道都足,“听说莫奚官带着七万复州兵降了?”
郭熙唏嘘不已,点了点头,“是。”
金飞怒气冲冲说道:“一仗没打就降了,莫太岁?呸!摸他奶奶个腚的,牛皮吹得比天大,一开打变成怂包。你们俩还是结义兄弟,不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头一块磕在地上有啥用,他妈的一块掉在地上才有用。”
郭熙长吁短叹道:“人心不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