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的目光虚望着前方,眉心紧紧颦蹙。
“简?”
“……结束了。”赫斯塔低声回答,“确实是……结束了。”
“你不高兴吗?”
赫斯塔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黎各,“但它……没有消失。”
黎各歪着脑袋:“没有消失,什么意思呢?”
“它只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赫斯塔低声回答,“属于我的这一段结束了,它就立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展开,仿佛是……我结束它,又开启它……但它本身永远都不会有彻底的终结。”
赫斯塔又移开了目光,如同对镜低语。
“你能……明白吗?”
“不大能,”黎各将赫斯塔的手背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听懂……”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抱歉,”赫斯塔笑弯了腰,“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明白……”
黎各靠在床边,另一只手无奈地撑着下巴,“这种话你就应该和瓦伦蒂小姐她们说啊,她们可擅长跟人打这些哑谜了。”
“但对着她们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又该怎么办。”
黎各换了个姿势,“……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在索尔荒原的一个邻居,一个信教的邻居?”
赫斯塔摇头,她往旁边挪了挪,“你要躺过来讲吗?”
黎各拍了拍身下的灰,扯过一个被角盖着肚子。
“我的这个邻居,天天把‘命运’挂嘴上。她本来没那么虔诚,但她有个女儿,养到二十多岁突然得病死了,然后她就信了乌勒尔——我们那儿的一个神。你说命运,我一下就想起了她,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放下了一切,要去侍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祇——我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词。”
赫斯塔翻了半个身,“……我说的不是这种命运。”
“那你相信神存在吗?”
“不信。”
“那是谁编织的命运呢?”黎各两手在后脑交叠,“你在怀疑世上存在某种‘命运’的时候,是在怀疑什么?”
“……”赫斯塔眯起眼睛,一时无言。
“反正,那个人的变化让我非常震惊,”黎各又重新说回了自己的故事,“当时我有个朋友一直跟着马戏团到处游历,有一天她回来了,我就把这个人的故事将给她听,我说,‘这个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乌勒尔选中她了吗?’
“‘没有什么乌勒尔。’我的朋友这样说,‘她只是太难过,没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她扛不住了,所以她承认了一个神,在她承认之后,乌勒尔就接过了她的痛苦,乌勒尔开始对她负责……宗教就是干这个的。’”
“宗教可不止是干这个的……”赫斯塔低声道,她望着黎各,“然后呢?她后来恢复了吗?”
黎各摇头,“第一只螯合物闯进我们小镇的时候,她还在祈祷。”
“……可能她得到了心灵的宁静。”
“但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我一个,”黎各低声道,“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信这些东西了。”
赫斯塔若有所思:“……我也一样。”
“那可能还是不一样,我不信神的前提是建立在实证上的。如果实证上有神,我就相信。因为我本身更愿意相信有神,只是冷冰冰的事实在阻碍我。”
赫斯塔抬起头:“……为什么?”
黎各长长地“嗯”了一声:“不为什么,就觉得一个有鬼神的世界更有意思。”
“有鬼神,结果这个世界还是这个糟糕透顶的样子?”
“没矛盾,神可以存在,但可能祂对人类没什么感情。”黎各笑起来,“想想看一个神在世上能选择的活法,我感觉挺浪漫。”
“那也不一定就要依靠神?”赫斯塔轻声道,“一个黑铁时代的人,如果你把她带到这艘船上,她估计也觉得这里就是神迹,你当下难以想象的活法,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生活场景。”
黎各双眉微抬,颇为赞同:“我同意——如果以后能做到缸中之脑,让我在虚拟世界得到永生,我也可以把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抛在脑后。”
赫斯塔再次陷入沉默。
黎各望着她的表情:“这种选择也让你觉得悲观?”
“我就是在想,在缸中之脑实现以后,人会对人做的事情,可能会……一定会残忍到超出我们这个世代的想象。”赫斯塔轻声道,“……等到有人开始胡作非为,谁能对那颗缸中之脑提供保护?”
黎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望着赫斯塔。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也太坚强了。”
“坚强,”赫斯塔不解,“这算得上什么坚强,我以为这只是人最基本的自保直觉……”
“你看,人抵达终极自由的途径其实就两条,”黎各掰着手指,“一条靠鬼神,一条靠科技,结果这两条路你都觉得走不通。”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房间的天花板。
“对……我不信这个,可能我就是不信任何终极解法,一旦某种蓝图哄骗人停止斗争,我会怀疑剩下的只有永恒的奴役……”
黎各看着赫斯塔的眼睛,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还是我的那个朋友,她和我说,她觉得这世界上有两种无神论者,一种是像我和她这样的功利主义无神论,我们不信神是因为我们确信所有打着宗教幌子的人都有所图谋,而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神。但如果有一天这个事实被打破,我们会立刻改变,去皈依,或者修炼,去追求那个世俗世界没法给我们的东西。
“而另一种无神论者,即便神迹就降临在她面前,她也绝不相信,因为对她们来说,无神是一种生存信念,它和神是不是存在无关,即便世上真的存在着神,她也宁可背过身去……她把这种人称为绝对信念的无神论者。
“你就是后一种,是吗?”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发出一声含混的轻语,“是吧,一切都需要……不断地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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