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流芳起身之时,早有宫人在高台的一角摆好了方桌,桌上的文房四宝无一不是上品,石青、朱京、赭石、白粉、花青、藤黄,各式颜料也极为齐全。
盛锦程主动上前替盛流芳展纸:“长姐,我相信你,肯定能画好。”
盛流芳勉强笑笑,捋了捋袖口开始构图。
趁着盛流芳作画的空档,君之栋又点了一出歌舞,虽然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盛流芳却丝毫不受影响。只见大狼毫笔、小精工笔、叶筋笔、衣纹笔、长锋描笔在她手中轮番出场,银白、墨黑、浅紫、碧绿、金黄逐一跳跃到纸上。
当街救下盛流芳的那天,君璟承就已然见识过她的画作,如今又得见了她绘图的过程,暗赞这份专注和细腻难得。
君璟屹坐得近,知道盛流芳绘制的是女子小像,宫宴上留给她的时间有限,作小像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画图中的女子梳得是望仙凌云髻,上插镶玉金钗,下有小团白玉簪花点缀,神态悠闲,高贵典雅,只绘完了面部,就看得出是君安然了。
一曲舞罢,宫人退下。盛流芳的画作收尾,轻启朱唇:“还需要一盏清水,有劳了。”
君之栋虽有些好奇,仍是命人照办。盛流珠撇了撇嘴:“画画还要清水?故弄玄虚吧。”
看见盛母瞪了这边一眼,萧思凌赶紧让盛流珠噤声:“好了,珠儿快别说坏话。”
盛流芳用细圭笔沾水,轻轻描摹着画中人衣饰的边角,而后撂下笔,圈起小嘴巴,对着纸上湿润的地方轻轻吹气。
君璟屹坐在盛流芳画桌的正侧面,眼见美人吹气如兰,顿觉艳冠群芳中平添了几分娇俏可爱。只是盛锦程又展开折扇上前去帮忙,把他的视线给隔断了。
“盛家这一子一女手足情深,让朕不由得想到了当年的咱们俩。”君之栋对着君安然有感而发,“那时候长姐也总是照拂朕,什么事都愿意帮衬着。”
“也是安然有幸,如今就心安理得地受皇上庇护了。”君安然回话。
盛流芳所做的画像被人呈到御前,君之栋的目光在君安然身上和小像之间来回切换,很是满意:“画得好,颇有长公主的神采。”而后又对盛流芳大加赞赏,“你这清水晕染的想法妙,衣袂裙角不显生硬,大有融为一体之感。”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泛泛之辈岂敢尝试为姑母作画。”君璟屹是真心夸奖。
君安然最满意的地方,莫过于盛流芳画了薛涛在自己身侧,虽是简单勾勒的大体轮廓,却可见二人双手交叠,似是紧握。
君安然笑得含蓄:“最后一盒月麟香就赐予盛府嫡女,另赏松石象牙簪,玛瑙珠玉耳环。”
从盛流芳登台到现在,连正脸都没给过皇子那一侧。君璟乾有些不甘心,他满心以为,盛流芳见到自己肯定会很惊喜。毕竟游园一见,末了她连名字都不肯留,就匆匆跑开了。
于是,君璟乾叫住了谢恩后准备告退的盛流芳:“方才的签是别人帮你抽的,这可不算数,既然你也上了台来,须得亲自抽一个。”
盛流芳这才抬眼,略有错愕。不过一瞬间她又低下头去:“参见太子殿下。”
君璟乾有点沮丧,自己见过那么多绝色女子,哪个都是眼含期盼、眉目流转,唯独这盛流芳,反应未免也太淡然了。
君璟乾清了清嗓子:“以前盛锦程伴读的时候,总听他夸你多才多艺,想来再抽一签也无妨吧。”
盛锦程此时只想掐自己的大腿,虽然不知道盛流芳到底遭遇了什么,可他看得出,长姐的情绪分明是低沉的。他弱弱向盛明翰开口:“长姐她许是身体不适,我听着嗓子也有些哑,父亲您就说句话,让长姐回席休息吧。”
盛明翰却不打算这么做:“太子殿下的话,也是能驳的?”
盛流芳已在高台上站了许久,君璟承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不像长街初见时那般明亮了。
也不知怎地,君璟承忽然就心软了:“盛小姐方才……有些波折,难免疲累,若有擅长的亦可稍作展示,太子宽仁,想必会同意的。”
君璟屹有些意外:“提议抓阄献艺的是你,这会儿又想开了让人自选?我记得六弟以前可不是这样好说话,这么一想,是在美人跟前才会善解人意呢。”
君璟承从来不会轻易让君璟屹占便宜:“本就图个精彩,我是无所谓的。三哥若是觉得不妥,大可逼她哑着嗓子给你唱歌。”
皇三子和皇六子都很出色,平日里争强好胜惯了。明妃娜然懒得做戏,只吩咐人再来续酒;容妃李凤兰倒是劝了君璟屹几句,说的是兄友弟恭。
君璟屹对母妃回了一声“遵命”,便向盛流芳说道:“太子兴致正浓,璟承却说你唱不得歌,我刚好得了一架筝,弹奏一曲也算作数。”
同样没得选择,盛流芳福身:“小女子略通音律,愿意一试。”
君璟屹一招手,两丈有余的筝器被抬了上来:筝的首尾、侧板皆是金丝楠木,上边的九凤朝阳纹雕工一流,通纹面板,鹿筋琴弦,一看就知道是精心保养过的。只是普通的筝多为五弦七弦,面前这架筝却有十二弦之多。
君璟屹起身向君安然道:“侄儿知道姑母志趣高雅,特从滨州寻来了这架鸾筝,我让人一路上紧着赶路,方才刚刚送达。盛小姐既通音律,不妨先试试音色,若是姑母满意,侄儿才敢奉上。”
盛流芳偷偷解下一枚古筝拨片上的绸布,在受伤的指甲上用力地缠了几圈。而后微微俯身,婉婉落坐。
素手张,手腕扬,平缓的音律似是在鸾筝上汩汩流淌,闭上眼睛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只一瞬,筝声突然激昂,大有风起云涌、惊涛拍岸之势,直叫人心脏蓦地被收紧,几欲夺路而逃。
几声拔高的音律过后,曲调又恢复如常。只是高低错杂之间,似是有些悲凉,又似乎饱含希望。
一曲终了,四座无声。
君之栋率先回味过来,叫了一声“好”。周围的人似是后知后觉,潮水般的夸赞立马从四面八方涌向高台中央。
“如同身临其境。”
“堪称荡气回肠。”
“以往的筝真是白听了。”
“再给我十年也弹不成这样。”
君之栋问盛流芳:“这是什么曲子?宫中不曾听过。”
“回圣上,是民间的曲调。”盛流芳如实作答,“在民间有一些有血有肉的真实故事,得百姓们口口相传,又经曲艺匠人精心雕琢。”
“那你的曲子是个什么来历?”君之栋很好奇。
“名为《儿郎唤》,宁静村落,母慈子孝,敌军来犯,踏破山河。征兵令下,长子从戎,誓死守城,以身殉国。老母垂泪,唤出幼子,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幼子征战,载誉而归,老母已逝,告慰作歌。”
君之栋也是亲自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听闻后陷入沉思,后向齐申甫道:“传朕旨意,各州府悉知,凡家有儿郎投军,减免赋税,仅剩一子的门户,不得强征男丁入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宫殿中声如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