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达眯着眼,手抚三缕黑髯看了看众人,最后才下了定论:“万万不能仅凭偶尔为之的雪地爪痕来推断鸿雁飞往何处。”
说完,他躬身又向陈望一揖,谦虚道:“卑职才疏学浅,也无法能领略体会平北将军诗词之博大精深,还乞见谅。”
“咳咳,哈哈,崔书佐不错,不错。”陈望干笑了两声,也没说对与不对。
作为领导不能谦虚也不能否定那些溜须拍马之人,否则会打击下面人的工作积极性。
于是端起茶盏喝着茶,看向外面的雪景。
心道我还是不发言的为妙,说多了容易露馅,自己可没有研究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如此之深。
他的沉默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众人纷纷点头感叹,细细琢磨起了此诗的寓意奥妙。
裴堪也不能落后,生怕不说话会被陈望以为对这首诗没有认真领悟,他想了想,捻须道:“皇甫参军和崔书佐只领略了平北将军诗中第一层和第二层,然而卑职却以为还有第三层含义。”
众人闻言一惊,眼睛齐齐看向裴堪。
陈望也是猝不及防,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我靠,随便背诵了苏轼的诗竟然能被他们说得这么曲折离奇。
“平北将军高瞻远瞩,料事如神,分明是用此诗中的老僧已死暗讽氐酋苻坚,大势已去,惶惶如丧家之犬,用破壁和旧题来比喻氐秦已呈残破不堪景象,必然如过往云烟,一蹶不振。”说完,裴堪向陈望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仿佛在说,我懂你。
众人一起赞叹了起来。
最后王忱总结道:“此诗其实最后两句才是点睛之笔,‘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平北将军自入仕来,遵从我大晋以孝治天下,甘受寂寞在鸡笼山守陵三年,后斗桓党,辅先帝,少年之身成为我朝顾命大臣,立当今主上登基,率军平叛京口,北伐打过淮水,大战王猛于涡水之畔,大败苻融六十五万大军,平定西凉,经略我兖州物阜民丰,兵强马壮,一路走来,几乎全凭自己个人智谋胆识,他用驴子来形容我们这些属下,颇为妥当,我们都人困马乏受不了繁重劳碌职守,可想而知他……”
(古代的驴是吉祥物,曹丕在悼念建安七子的王粲时就曾带领群臣学驴叫。)
说着,王忱三角眼中噙满了泪水,有些哽咽地接着道:“我……我等怎敢不恪尽职守,尽心竭力辅佐平北将军,为兖州兴旺而鞠躬尽瘁!”
王恭深以为然,他们俩是伴随着陈望一路走来的同窗好友,不禁也是泣下沾巾。
众人在座榻中一起向着陈望躬身一揖,“我等愿追随平北将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公,哈哈,诸公啊,今日我们是来赏雪和接收降兵的,何苦又要提及沉重话题,来来来,我们喝茶。”陈望微笑着举起茶盏,示意大家饮茶,心道,你们就像现今社会中那些三国迷、红楼迷一样,连罗贯中、曹雪芹都想不到得东西你们都想出来了。
忽然,大家感觉地面明显地震颤了一下,都停下了话语。
紧跟着接连又震颤了好几下,接下来震颤连绵不绝。
众人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一起看向了窗外碎琼乱玉笼罩下白茫茫的南方。
只见南边灰蒙蒙和白茫茫交汇在一起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黑影,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排黑影。
陈望瘦长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琢磨的微笑,他端起茶盏来笑道:“孝伯煞风景的人来了。”
片刻间,远处卷起了绵延数十里的连天烟尘,与灰色的阴霾天空,斑斑点点,飘飘洒洒的白雪花混合在了一处,连同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涌来。
这完全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黑色雪崩!
又恰似一幅只有灰黑白冷色系,惊天动地,波澜壮阔的风景油画。
马蹄声、呼啸声、马匹嘶吼声、喊杀声、哭嚎声……顺着风滚雷般迎面扑来,如天崩地裂,响彻云霄,令听到的人们仿佛感受到了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王忱和王恭都参加了当年谯郡解围的大战,见识过六十五万大军的场面,神色稍稍安然的与陈望一起喝起了茶水。
但陈望这些来自北地士族儒生的幕僚可是第一次见了这么多人马,又低头看着茶盏里的水荡漾着波纹,不禁相顾变色。
虽然他们已经提前预知氐秦败军必从这里经过,也知道是几十万人,但没有心理准备会是这番景象!
那架势感觉就像海啸爆发翻起的滔天巨浪,连同所有人以及这个小小的武平县城一举夷为平地。
陈望呷了口茶水,吐了一口茶叶沫,看见在他脚下的拓跋珪两只手不住地摇晃着穆崇的臂膀。
穆崇的背影好似很无奈地点了点头。
只见拓跋珪伸开双臂,高举双手,仰天大呼:“所有军兵——听令!准备!”
他那少年刚刚变声的粗哑带着些许尖厉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他的背影虽略显单薄但不乏强健,令陈望感到了陌生。
在勤于政事,早出晚归的这些年里,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拓跋珪长成了大人。
陈望抬头看向远方,如蚂蚁般的氐秦败兵向平武县城奔驰着,丢盔弃甲,蓬头垢面,惊慌的神色已渐渐清晰起来。
心中不禁暗暗责怪起穆崇来,拓跋珪知道什么时候放箭吗?
早放,能浪费大批箭矢,但是可以保障己方不被冲击。
晚放,更加危险,或许会令不少氐秦败兵冲杀过来,说不定能引起一番混战,自己搞得这个不劳而获的计划就会大打折扣。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前方。
当氐秦败军来到两里地左右的距离,只听拓跋珪高声大呼:“放箭!”
陈望长出了一口气……
只见无数箭矢腾空飞起,中间夹杂这尖厉刺耳的鸣镝声划破天际,“吱吱吱”响个不停。
一时间,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压向了奔涌而来的氐秦败军。
东西两座大营里以及武平县上的漫天箭矢在洋洋洒洒的雪花中射了出去。
只见氐秦败军人仰马翻,像割麦子一样,齐刷刷倒下一大片,乱成一团。
有的往两边逃跑,但两边是夏淝水和颖水(本书第二卷二章有详细描述淝水地理),跑一阵子还会跑回来。
大多数往回逃,而后面的不知情,继续向前,许多人都挤成了一队,氐秦败军更加混乱了。
只听得拓跋珪在下面又高呼道:“鸣——锣!”
随着一阵阵金属撞击的撕心裂肺锣声,兖州军的箭矢渐渐停歇了下来。
陈望定睛观看氐秦败军,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氐秦败军乱了一阵,渐渐稳定了下来。
由于后续的败军不知道有多少,一眼望不到尽头。
前面的败军好似和后面的吵闹了一番,最后只得转过身来,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武平县城奔来,但是速度却缓慢了许多。
当他们来到距武平县城一里地之遥,有许多人看清了兖州军两侧大营和中间城池树有高大的牌子。
前面的氐秦败军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原本准备赴死的他们,准备为后续败军做垫脚石的他们,绝处逢生。
此时,城头上兖州军中出现了几十个胖子,一手持纸片,一手持铁皮制作的圆锥形喇叭筒,一起高声喊道:“秦军弟兄们,秦军弟兄们,看清牌匾之字,排好队列,投诚往东,北归向西!”
声音传出了老远,在淮北平原中久久不息。
胖军兵们喊了几遍后,利用他们天赋异禀的高肺活量,接着又喊道:“所有秦军兄弟,放下武器,交出身上财物,排成队列,慢慢向前走。”
十数遍过后,效果立竿见影,源源不断的氐秦败军井然有序起来,排成了东西两道,各有十几行队列,牵着马向两个大营走去。
“秦军兄弟们,投军者就是我们的兄弟,北归者交出财物就处于兖州庇护之下,可安然无恙继续回乡,一切全凭自愿,绝不为难!”
随着响彻天空的高喊声,奇迹出现了,幅员辽阔的淮北平原上安静了下来。
氐秦败军们情绪也逐渐的稳定,像是一群被圈起来的野马一般,按部就班地分成两列向前走去。
幕僚们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放进了肚子里,皆长出了一口气。
陈望也把盏中已经冰凉的茶水倒入了嘴里,神色自若地道:“诸公,请喝茶。”
身后亲兵用长勺给他倒入茶水后,陈望抬头看窗外的秦军分成了两大列,但中间武平县城却没人,不禁为朱序和徐元喜暗暗担心了起来。
他们俩可千万别死在乱军中。
刀枪无眼,数量如此庞大的逃命大军一个不慎跌落马下就被踩踏成泥了,或者还会被友军砍杀、射杀。
这个概率是极大的。
正在这时,只见远处人堆中窜出一骑,走近些才看出是白马白袍亮银盔甲的一员年轻将领,脸上尽是灰烬,陈望一时无法辨认出模样。
年轻将领来到城下的大木牌处勒住坐骑,抬头向城上看去。
因箭楼二层从外面往里看是黑乎乎一片,依稀能看出有几个人在向外张望,无法看清。
年轻将领于是对站在吊桥旁的兖州军兵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有骁骑营亲兵“噔噔噔”跑上了箭楼二层楼梯,在陈望等人身后施礼禀报道:“启禀平北将军,城下一氐虏将领说认得你。”
“哦?他报了自己名号吗?”陈望转头问道。
“他说他是氐虏的领军将军叫杨定。”
“啊!快快请上来!”
陈望心头一喜,方才回忆起来,这是苻坚的女婿杨定啊。
的确是自己的旧相识,而且非常欣赏他的枪法。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只听得箭楼底层传来了说话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听出是周全和杨定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杨定带着一身的寒气,从楼梯上走了上来。
陈望转头看了看杨定,只见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在瓦亭峡的英姿飒爽,更没有了八个月前来谯郡送信时目空一切的傲慢神态。
他的白袍上斑斑血渍,腰间只剩下一个黑色剑鞘,脸上全是脏污,只能看出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自己。
陈望站了起来,众幕僚慌忙跟着站起身。
他转过身上下细细打量着杨定,一脸关切地问道:“哎呀,杨将军,你可否受伤?”
杨定羞惭地垂下了头,叉手施礼,声音越说越低,“末将,末将未曾受伤,前来投靠平北将军。”
“好啊,杨将军,你来兖州我随时欢迎!”陈望上前两步将他搀扶起来,爽朗地道。
杨定依旧不好意思抬头,叹息道:“前日末将来谯郡,唉……多有得罪,如今方知平北将军料事如神,杨定愚钝乃夏虫语冰,请恕末将倨傲无礼之罪。”
“哎!”陈望摆手纠正道:“杨将军有意来投,正所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你我将来共图大计,开创伟业,岂不快哉?”
“丞相生前说的不错,平北将军雄才大略不在他之下,末将情愿愿为平北将军牵马坠蹬,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着,杨定从头上把头盔取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亮银甲在木质地板上发出重重地声响。
他把头盔放在身旁,解下自己仅剩的剑鞘,行跪拜大礼。
陈望知道这是投诚的礼仪三件套,交佩剑,摘头盔,三叩首。
当年关羽在下邳投降曹操时也是按照规矩拜的,曹操心中再敬重喜爱关云长也按规矩接受的。
关羽下邳投降
陈望伸手搀扶起杨定来,温言道:“杨将军且下去歇息用饭,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多谢平北将军!”
“来人,带杨将军去县衙用饭歇息,好生款待。”
杨定再次施礼,转身跟着骁骑营军兵下了箭楼。
陈望回到案几上,摆手令众幕僚坐下。
崔达在座榻中拱手进言:“平北将军,杨定也乃氐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心重蹈苻坚的覆辙啊。”
皇甫奋也抚须道:“他还是苻坚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