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传出老远。
陈望赶忙翻身下了紫骅骝,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花弧,向贺讷走了几步,拱手道:“在下便是。”
贺讷右手捂住胸口,躬身还礼道:“广陵公亲临朔北苦寒之地,我等不胜荣幸。”
陈望不卑不亢地朗声回道:“单于太过客气,代王暂居我兖州多年,如今回朔北在下理应相送。”
贺讷没有跟陈望继续客套下去,“请平北将军借一步说话。”
说罢,贺讷侧身向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把贺蔚和拓跋珪晾在了一边。
陈望微微颔首,背着手向前走去,杨定、花弧紧紧跟随在后,一起向营区走去。
除去李暠率领二百骁骑营骑兵看守骡队,贺蔚、拓跋珪、穆崇等人随着各部族首领们一起跟在他们身后进了营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来到一座最大的帐篷前,贺讷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先在此等候,我与广陵公有事相商。”
说罢,他撩起帐帘,向陈望微微欠身,做了个向里请的手势。
陈望心中有数,于是转身对身后的杨定和花弧低语道:“你们在此等候即可。”
然后向贺讷微一欠身,负手而入。
一进大帐,陈望快速地扫了一眼四下。
这是一座能容纳百人的大型皮质帐篷,里面空无一人。
脚下是柔软的羊毛地毯,上面绘有各色花卉图案,大帐四壁挂着各种猛兽的整张毛皮,中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绸缎垂下。
大帐四周各个角落里摆放数十柄一人高的灯台,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气息,照得整个大帐如同白昼一般。
中间座榻和案几镶满各色宝石闪耀着流光溢彩,背后的屏风外框鎏金,有一幅高达九尺宽约两丈,颇为壮观的巨幅画作。
上面画有叫不出名字来的各路神仙,驾着祥云,俯瞰凡间山川河流草地,并从空中洒落雨水、粮食、花朵……
整个大帐内色调以金黄为主,富丽堂皇,充满游牧民族的特色。
陈望听到后面贺讷进来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向贺讷。
贺讷疾走几步,来到陈望身前,双眉紧蹙,一脸焦急,完全不似方才那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他盯着陈望地问道:“广陵公,都带了什么礼物?”
陈望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张麻纸,递了过去。
贺讷接过来,展开凝神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看到最后,那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陈望如数家珍的缓缓道:“黄金两千斤,珠宝五十箱,绸缎布帛一万匹,另有果蔬种子五百斤,茶叶五百斤,农具两千件,江东醪、酎、醲各五十坛,因走得匆忙加之船只数量有限,未及带许多。”
“哎呀,够了,够了,哈哈哈……”贺讷从麻纸上抬起了头,如释重负,一边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折好麻纸揣入怀里,“请恕我心急啊,只因阴山南北各部除了几个我们贺兰部世代附属及拓跋纥罗他们部族,大都是为了钱财而来。”
“哈哈,陈某明白,单于费心了,只要肯奉小涉珪为王,一切都好说,相信将来他会带领大家获取更多财富的。”陈望笑着说,心道,这是人之常情,没钱没利益谁陪着你玩儿命啊,中原亦是如此。
“那是,那是,自先王过世九年以来,朔北诸部日益怀念当年的繁荣景象,尤其是东部大人刘库仁战死之后。”贺讷手抚颌下络腮微髯点头道。
“诸部首领答应了随我驰援陇右?”
“答应了,但也是要看广陵公所带礼品,现在看来绰绰有余啊。”
“如随我剿灭吕光,我可再奉送此单中双倍礼品,后续送来!”陈望斩钉截铁地道。
贺讷摸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疑惑地问道:“什么?广陵公是说还有……”
“是,陈某虽不才,从未食言过。”陈望笃定地缓缓道。
自从认识了鸠摩罗什,他不知不觉中跟随他沾染上了语速缓慢的习惯。
“哎呀,这,这,广陵公,如此一来就更加妥切了,诸部皆会广集族人效忠,誓死一战!”贺讷慷慨陈词,唾沫星子乱飞。
“哈哈,这倒不必,有五万骑足矣,剩下的留给小涉珪,防备令弟和刘显。”陈望微笑着摆手道。
“啊,那个混小子,广陵公放心,有您这些礼品,他自然会欣然投靠,刘显嘛,就得多加防范了。”贺讷不以为然地道:“不知穆崇回去对您讲过没有,在刘显麾下的长孙嵩和叔孙普洛部族也会前来投靠。”
“讲过了,此二人部族人数多吗?”
“不少,如果他们前来,将大大削弱刘显实力。”
陈望也放下了心,想起来外面还等着许多人,于是道:“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见过诸位朔北豪杰了?”
“走,走,一高兴我都忘了,哈哈哈……”贺讷爽朗地大笑道。
陈望郑重叮嘱道:“从出了大帐这一刻起,小涉珪就是代王了!”
“明白,明白!”
“可算过称王大典吉日?”
“这是自然,已定于明年元日节后的正月初六。”
“单于敢保各部首领收到财物后不反悔?”
“广陵公放心,今晚就盟誓尊小涉珪为代王,我们朔北诸部穷是穷了些,但一诺千金,言行必果。”
“很好,我们出去吧。”
“哈哈哈,广陵公请!”
“单于请!”
二人互相礼让,相持不下,贺讷一把抓起陈望的手。
两位成就一名帝王的幕后大佬肩并肩,手拉手,稳步走出了大帐。
帐门口站着各部首领、贺蔚、拓跋珪等人正凝神静气,心情忐忑地等待结果,鸦雀无声。
二人沉稳地环顾众人,突然,贺讷将陈望的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声音高亢地宣布:“我与广陵公已达成共识,即日起,尊拓跋珪为代王,大典定于明年正月初六!”
话音一落,群情激昂,男女老少一片欢腾。
贺蔚把身边的拓跋珪揽入怀中,二人抱头痛哭起来,仿佛要把多年的辛酸、委屈、坎坷倾泻干净。
贺讷紧紧高举着陈望的手久久不放,左右看着雀跃的人群,陈望心中暗笑,恍若隔世,此时是不是该有镁光灯闪烁和咔嚓声才更加贴切一些。
终于,贺讷松开了陈望的手,快步来到贺蔚和拓跋珪面前,躬身九十度向擦着眼泪的拓跋珪施礼道:“老臣,拜见代王!”
拓跋珪赶忙双手把他搀扶起来,略有些惶恐地道:“舅父何必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老江湖的贺讷为缓解拓跋珪的不安情绪,起身后,笑着道:“代王成就霸业后,不可忘记老臣今日迎立之功啊。”
拓跋珪微笑道:“如舅父所言,绝不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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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自于《魏书》.卷八十三.列传外戚第七十一上
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
太祖笑答曰:“诚如舅言,要不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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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讷侧过身来,向大帐内做了个请的手势,拓跋珪迟疑地看向陈望。
陈望微笑着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拓跋珪长舒了一口气,平稳了心情,挺起胸膛,昂首走入大帐。
众人跟在后面一起进入。
大家奉拓跋珪坐中间胡床,上首座榻坐了贺讷,下首座榻坐了陈望。
其他人都是双榻,坐满了大帐。
贺讷高声下令道:“上酒,开宴!”
族中奴仆领命,下去准备了。
贺讷向拓跋珪和陈望开始做了一一介绍,喊到名字的均起身向拓跋珪行礼,行九十度弯腰鲜卑大礼。
首先是拓跋纥罗、拓跋建兄弟二人,是拓跋珪的堂曾祖父,但年龄也仅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然后是贺兰部附属部落中的护佛侯部帅侯辰、乙佛部帅代题、吐突邻部帅纳沿、纥奚部帅奚牧、奚斤(鲜卑本姓达奚)、等部帅。
接下来是周边较小的部族首领,如乌丸部的王建,羌部的娥清,鲜卑族的尉古真,和跋,庾岳和庾和辰兄弟,久居朔北的雁门关人李栗等人。
最后是拓跋珪的堂兄弟们,他们的父亲均死于当年拓跋寔君犯上作乱弑父拓跋什翼健的那一天。
三叔拓跋翰之子拓跋仪、拓跋觚、拓跋烈兄弟三人,五叔拓跋寿鸠之子拓跋遵,六叔拓跋纥根之子拓跋虔等人。
陈望多看了看其中的拓跋觚,又看了看坐在中间胡床上一直挂着脸谱式微笑的拓跋珪。
二人也不是很像,拓跋觚眉眼清秀,多像贺蔚。
介绍完之后,拓跋珪又向贺讷等人介绍了此次迎立的首席功臣穆崇,依次是安同、长孙肥、叔孙建。
然后又介绍了来自洛阳太学的张兖、崔宏、邓渊、李先、许谦、晁崇。
大家礼毕,随着大帐帐帘掀起一对对穿戴整齐的贺兰部女子,手捧黑漆托盘,端着一份份的佳肴和一瓶瓶的美酒,走入了帐内。
然后娴熟无比的一一摆满了每张案几,并给每一只酒盏,都倒满了犹如凝脂白玉般的马奶酒,肉香、酒香转眼间就飘满了整个大帐。
“来,本王先敬大家一杯!”拓跋珪端起一只身旁侍立女子主动送上来的酒盏,高举过头的大声说道。
“敬代王!”包括陈望、贺讷在内的所有人一起将酒盏举过头顶,齐声道。
大帐内的气氛,顿时在众人和拓跋珪共饮一杯之后,马上高涨了起来。
朔北各部族首领分别单独上前敬拓跋珪,然后又和陈望这边地兖州代表团成员饮酒。
一时间大帐内热闹非凡,宾客们端着酒盏、陶碗往来穿梭,笑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陈望喝着又腥又酸的马奶酒,不觉暗暗叫苦,这tm的也叫酒,怎么跟马尿似的。
但作为兖州代表团的团长又不能不喝,不知不觉已经上了头,看着旁边的拓跋珪也开始坐不住了,有些东倒西歪。
不禁心生怜悯,他可比十五岁的自己难多了,虽然有舅舅在,但人家贺兰部天气转暖就要回阴山北面了,剩下就全靠你自己了。
陈望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依然记得拓跋珪南面是独孤部的刘显,西面河套地区是铁弗匈奴的刘卫辰,北面更有强大的高车、柔然,东面是库莫奚,强敌环伺。
不过自己不能陪他一辈子,他始终是要自己独立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
正感慨唏嘘着,见有贺兰族人进了大帐,来到贺讷身后,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贺讷哈哈大笑着,端酒盏起身离了席,下令道:“打开帐帘!”
然后来到陈望跟前,拉着他的手腕站起,高声喊道:“篝火夜宴开始了!广陵公,我们出去继续饮酒!”
“轰”地一声,帐内沸腾起来,大家齐声喊叫、嘶吼起来。
我勒个去!
陈望脑子嗡嗡作响,原来这才刚刚开始,这帮酒鬼……
他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地随着贺讷出了大帐。
只见外面已是满天繁星,宛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蓝黑色的幕布上,闪烁着明亮夺目的光芒。
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其中,洒下一片银灰,照亮了整个大草原。
帐外不远处点点篝火,深秋凉风吹来烤羊肉的浓郁香气,令人不觉胃口又开。
不远处传来了男女们欢快地笑声,箜篌、胡笳、马头琴、口弦等乐器声音也传了过来。
深秋草原的夜晚虽然寒冷,但这些篝火、乐声、笑声却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温暖和欢乐,驱散了黑暗和凉意,令人忘却一切烦恼和压力。
这是陈望在兖州和江东所体会不到的,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又能喝酒了。
喝吧,大不了明天睡个懒觉。
他看了看站在帐门口杵着长枪的杨定和握着腰中佩剑的花弧,心也就放到了肚子里,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围成了一个直径五六十步的圈子,中间有一堆大型篝火,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