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十年后,太元二十一年(公元396年)。
起雾了,先是一缕一缕地流过来,后来变成了一团团的,越来越浓,封锁了涡水水面,两岸的民舍、城墙逐渐模糊起来。
岸边的歪脖垂柳下,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人正坐在一个矮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鱼竿,一动不动。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那根细长的钓竿。
在深秋的夕阳下,除了秋风扫过微微晃动的蓑衣稻草,真就像一尊石雕泥塑。
这时,身后有个身材矮壮敦实的汉子走来,附在他耳边低语禀报道:“平北将军,她们来了。”
陈望从矮凳上缓缓站起,把鱼竿交给了汉子,小声叮嘱道:“花弧,快上鱼了,你盯紧点儿。”
“是,平北将军。”花弧接过鱼竿,坐了下来。
陈望把头上的蓑笠扣在了花弧的头上,转身向不远处的四角凉亭走去。
抬腿迈上了三级青石台阶,进了凉亭。
中间圆桌旁的石凳上坐着两名四旬上下的中年美妇人,正在喝着花弧给倒好的茶水。
一名身穿紫衣,身材微微发福,但岁月似乎并没在她的银盘俏脸上留下明显痕迹,整齐的黛眉下,黑墨如漆的大眼睛依旧显露着英锐之气。
另一名身穿白衣,正掀开脸上遮着的白色薄纱下摆,嘬起朱唇,吹着粗陶碗里的茶水热气。
陈望躬身施礼对二女分别道:“阿姐安好,张家阿姐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张彤云呷了口茶水,微微向陈望欠了欠身。
陈胜谯身材雪白修长多肉的玉手,示意他坐下。
陈望坐在二女中间,他知道两个月前张彤云的兄长张玄之被朝廷贬斥,在赴任高凉郡(今广东湛江市一带)的路上病故了。
语气有些沉重地道:“张尚书过世,兖州又失一父亲旧部,小弟也是痛心不已,但张家阿姐还望保重身体,节哀顺便啊。”
面纱下的张彤云没做声,垂下头,只有随云髻上插着的玉簪吊坠在微微抖动着。
陈望知她心中难过,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陈胜谯,躬身问道:“阿姐何事如此着急前来谯郡,信中也不说,也不去府里看望大娘,却约到城外?”
陈胜谯俏脸寒霜,眯起眼睛盯着陈望,低语道:“我俩前来不想让大娘还有你那两位夫人知道。”
陈望迎着阿姐的目光看着她,仔细看,阿姐的眼角也起了细密的鱼尾纹。
八年前姐丈桓石虔就去世了,在那一年后,阿姐搬回了建康娘家孀居至今。
他心中隐隐感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疑惑地问道:“阿姐,你们……”
张彤云抬起了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泪光莹然,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要……杀……司……马……曜!”
冷冰冰的七个字从薄纱中清晰地吐出,像七根钢针一般直刺陈望的心脏,他端着陶碗的手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茶水从碗中洒到石桌上。
看着陈望一脸惊疑地表情,陈胜谯唇角一撇,淡淡地道:“我俩已经在建康商量好了,张玄之多年来在朝堂上为兖州喉舌,遭司马昌明兄弟忌恨,贬斥为高凉郡守后心有不甘,派人在路上将他毒杀。”
“哦……原来如此……”陈望眉头挑了挑,沉吟了起来。
只听陈胜谯接着道:“而我赞成彤云此举,是因为三弟!”
“三弟?他……”陈望更加惊诧了。
陈胜谯冷冷地道:“我知你们都认为他该死——”
“不不不,我和大娘、二弟并无此意——”陈望急忙道。
陈胜谯摆手制止了陈望的话,自顾自地道:“他处心积虑害你,咎由自取,但是!”
她话锋一转,恶狠狠地道:“他不该死!该死的是司马昌明兄弟!没有他们的挑唆诱导,三弟怎会变为恶毒之辈!”
“唉……”陈望长叹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跟着他上下朝去国子学上学,背着书包,白白胖胖的陈观身影。
不觉眼前有些模糊了起来。
陈胜谯紧紧捏住手里的陶碗,急促地道:“多年来,我并未向你们言及此事,但我决不允许我们颍川陈氏的子弟自相残杀,死得不明不白,死于恶人的算计中,而就此不闻不问!如果父亲在世,他更不允许!”
陈望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有些微微地发抖,羞惭地低下了头。
阿姐的身上才是流淌着父亲那大晋战神的骄傲血液,刚直不阿的基因。
家族的荣辱观念在她心里高于一切。
她的名字都是父亲当年浴血征战淮北,攻克谯郡的见证!
陈望眼前又浮现出当年自己刚到洛阳,唯一一次姐弟四人单独一起吃饭的情形。
她就像家长一样,告诫三个弟弟,全家人都到齐时才能动筷子,这是老祖母留下的规矩。
(见第一卷23章末)
到现在整整二十七年了……恍如昨天一样,不禁热泪盈眶。
只听陈胜谯声音柔和了下来,“老弟,阿姐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有你的大事要做,不是我们小女子所能比拟的,此等小事就由我们代劳,万一事情败露,也不至于连累于你们。”
我的个天啊,你们这是要弑君,还说是小事?陈望暗暗震惊。
于是压抑住心中的悲愤和惊惧,看向陈胜谯,又看了看张彤云,低语问道:“不知阿姐和张家阿姐要如何行事?小弟能帮忙做些什么?”
张彤云美目传神,晶莹剔透,盯着陈望,沉声道:“我从妹紫嫣现为贵人,她父亲远在交州任职,母亲也同去了,自幼在我府中与我和兄长一起长大,情同手足,长到豆蔻之年才离开,外人多有不知,闻兄长死讯也是悲痛万分,加之司马曜待她凉薄,愿杀死司马曜为兄报仇。”
“哦……”陈望沉吟着,心道,原来如此。
女人还是不要得罪的为好,真是睚眦必报。
一个阿姐,一个张彤云,还有一个张紫嫣,三人联手就能解决一个皇帝。
边想着边道:“那小弟我……”
“你这十年称病不出,我也不知为何,大娘也不说,此来告诉你,一来嘛,”说着,陈胜谯端起碗来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看着陈望接着道:“让你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司马曜一死,对你是否有利,朝堂和地方上布局早做打算;二来嘛,若是道子一党万一查起此事,你要利用你的声威来震慑他们,使他们不得归罪于张紫嫣。”
“嗯……”陈望点了点头,陷入了深思中。
虽然自己十年称病不出,不理任何政务,但自己一句话,还是会让朝廷震一震的。
回忆称病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太元十四年(公元389年),果然不出太后老妈所料,每日醉生梦死的司马曜突然发现满朝堂的大臣没有几个是自己的人,全是司马道子一党。
而且司马道子对自己越发无人臣之礼,在宫中喝醉甚至跟自己勾肩搭背,胡言乱语。
司马曜几次去找太后李陵容诉苦,李陵容却非常护短,告诉他只有这么个亲弟弟,要大度,要容忍。
司马曜忍了,但后来看见太极殿上竟然出现了妖艳僧尼、戏子、甚至司马道子的乳娘……整个朝堂上搞得乌烟瘴气。
这哪是大晋政治中枢的朝会,简直就是个庙会。
终于忍无可忍,在杀了司马道子的亲信袁悦之后,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主相之争”。
正好也是在这一年,荆州刺史桓石民死了,司马曜生怕司马道子抢先下手任命亲信抢了这个重要职位。
但司马曜身边又没有什么可用之人,更没有能臣干吏。
司马曜忽然想起了已经对自己失去威胁的,多年在谯郡不问政事,久病不出的陈望,他的手下都是能臣干吏。
于是抢先一步,下诏任命陈望手下兖州主簿王忱担任了荆州刺史。
这虽然是挖陈望的墙角,但陈望欣然同意,因为王忱毕竟是自己的人,他去荆州,无论是对他个人仕途的成长,还是对自己兖州,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这之前的一年,谢石、谢玄也相继离世,徐州刺史一职由尚书右仆射、谯王司马恬接任,干了两年,太元十五年,司马恬也死了。
司马曜又立即任命了丁忧复出的王恭接任了徐州刺史,并且掌控了享誉天下的北府兵。
姐丈桓石虔死后,在兖州粮仓历阳的度支中郎将庾楷不知为何被司马道子提议担任了豫州刺史,镇弋阳郡。
就连兖州别驾郗恢也莫名其妙的升任了梁州刺史,镇襄阳。
司马道子的首席亲信王国宝,升任尚书左仆射,加后将军、丹阳尹。
王绪升任为中领军。
两人掌握了京师建康大权,要权有权,要枪有枪。
整个大晋在司马昌明兄弟俩的争斗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太元十七年(公元392年),陈望的亲密战友,国子学同学王忱死于荆州治所江陵,令陈望心痛不已。
当年送王忱赴任临行前,陈望知道他的嗜好,一个是酒,一个是五石散,曾郑重告诫他注意。
但离开了陈望,初次独立掌握大权,而且是东晋最大一个州的他,逐渐自我膨胀,无人约束,开始不自律,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两样东西上。
王忱死后,司马曜又立即任命了主持谯郡工作的殷仲堪继任。
自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二人基本是把大晋平分秋色,两人也彻底反目,“主相之争”进入了白热化中。
司马曜之所以任用了自己的四名国子学同学担任地方大员,第一是他们四人都是出自高门士族。
第二他手里却是无人可派了,因为这些年沉迷酒色,已经被司马道子把人大臣们换的差不多了。
就连司马曜最为宠信的中书侍郎范宁也被司马道子贬斥到豫章郡做太守了。
现在陈望只需发一封信给四位国子学同学,曾经自己的属下,他们会上疏给朝廷,令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陈望郑重地点头道:“阿姐、张家阿姐请放心,我可以做到,决不使张贵人承担任何罪责。”
陈胜谯和张彤云如释重负,一起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陈望还是有些惋惜司马曜,因为司马道子比他更可恨,他才是大晋的万恶之源,他脑子流淌的不是脑浆和血液,而是坏水。
不禁叹息道:“司马曜虽然该死,但近年来似有醒悟,也任命了一些贤臣,他要是活着……”
说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心道,也不对啊,他要活着,大晋万一中兴,我该往哪里放?
自己心里装着的大事,世上只有四个人知道,他、太后老妈、大娘、陈安。
陈胜谯不悦地道:“照你这么说?陈观就这么白白死了吗?他才二十二岁,大好年华。”
“不是,不是,阿姐和张家阿姐做得对。”陈望赶忙赞同道。
张彤云从石凳站起,双手叉腰,微微屈膝施礼道:“广陵公,这样我们就回去了。”
“哦,好,好。”陈望不便挽留,因为这等大事儿,还真不能让外人知道她们俩来过谯郡。
于是躬身向陈胜谯和张彤云施礼道:“阿姐、张家阿姐,我就不留你们了,切不再可令旁人知道,叮嘱张贵人此事切要谨慎行事,务求一击致命。”
“你就放心吧。”陈胜谯向陈望挑了挑唇,露出一排贝齿,有些阴恻恻地笑道。
看着阿姐的那一口洁白牙齿,陈望突然心中一颤,生出了惧意,真是最毒妇人心,再次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罪女人,她们的报复心远比男人强得多。
陈望目送二女走向远处的骈马车驾,心中感慨万千。
张彤云无疑在暗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虽然司马道子更该死,但留着他,大晋衰亡的更快。
而留着司马曜,杀死司马道子,朝中残存的勋旧元老或许会更加鼎力支持司马曜。
况且司马曜一死,他那个十四岁的傻子儿子继位,更加会助长司马道子的权势熏天,他会折腾地更厉害,那么自己的机会就会更大。
据说他那个儿子比起西晋那位傻皇帝司马衷还傻得过分。
司马衷最起码还能说话,还知道冷暖饥饱,而这位司马德宗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嘴里只能发出“嗬、嗬、嗬”的声响。
什么都不怪,怪只怪司马曜太不自爱了。
即便是爱喝酒,爱女色,也不能没有节制的天天如此。
司马曜如果真的死了,自己该如何?
病愈复出吗?
这又是一道难题。
如今在李暠治理下的凉州兵强马壮,仇池的杨定来信也是跃跃欲试,他们俩完全已经具备进攻关中之势。
而义子拓跋珪更是神勇无比,这些年来扫灭刘显残部,大破库莫奚,西征高车等部,北击柔然,四年前剿灭世仇的铁弗匈奴刘卫辰部,而超越了慕容垂的燕国,跃居北方国土面积第一超级大国。
不,还得再等等看。
先要稳定南方才能北伐。
司马道子,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