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聚义堂中。
唐世勋换上了一身颇为普通的百姓装束,坐在椅子上跟宋铨之谈话。
宋铨之很自觉,他一进入堂中就坐在了右首,将左首的位子让给了唐世勋。
虽说宋夫子权力欲颇重,但也很懂得权衡利弊和审时度势。
那胡老蛮虽是带着诚意而来,但拢共也就十余担的陈米,外加一些粗布和杂物等。
缺粮,依旧是山寨的头等大事。
而唐世勋却以当细作的代价,向官兵要五百正兵一个月的粮饷。
宋夫子当然清楚,这只是唐世勋开的价,下次胡老蛮来定然会还价。
但再怎么还价,一两百正兵的月饷总会有的不是?
再加上送走一批难民,这个冬季寨子里的粮食危机自然就化解了。
因此,宋铨之心甘情愿将左首的座椅拱手相让。
“夫子。”
唐世勋听宋铨之将寨子里的事务大致说了一遍后,沉声道:“寨子里的事就有劳了。今明两日,胡老蛮自是赶不过来,我这便启程去一趟芦洪市,明日夜里应当能赶回来。”
他看了一眼站在堂外的几人,问道:“江兄对芦洪市那边很熟?”
宋铨之很是自信地颔首道:“贤侄放心,尚仁也时常跟老夫和薛正等人出去,他很熟悉芦洪市那边。”
他手底下最堪用的三人,除了儿子宋鸿宇,就是魏绍泽和江尚仁。
这江尚仁乃是衡州府衡山县人士,也是衙门里的老油子。
原本唐世勋也想把这江尚仁招入他的细作队伍里边,但宋铨之死活不同意,若是连江尚仁也走了,那他该如何处理这山寨里的繁杂事务?
不过这次唐世勋只是去芦洪市两日,宋铨之虽不知他为何要去,但自然不便拒绝。
“好!”
唐世勋不再拖沓,起身道:“事不宜迟,在下这便启程。”
二人走到聚义堂门口,唐世勋又想起一事,低声道:“曹亢那边你可得让严宽的人盯紧了,莫要让他跟薛正碰面!”
“贤侄放心。”
宋铨之的眼中划过一丝狠辣,寒声道:“曹亢若是敢不老实,老夫定不会手软!”
要说这曹亢也当真是油盐不进,宋铨之已是对其逐渐失去耐心。
曹亢既不愿意归降,也不告诉宋铨之其他的秘密,宋铨之如何不恼?
何况此人在山贼中素有威望,宋铨之自然对其严加防备。
唐世勋不再多言,他对宋铨之拱手告辞后,走出了堂外。
“公子。”
江尚仁和六个扮作脚夫的男子,还有一个臃肿的妇人对唐世勋恭敬地施礼。
唐世勋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率先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九个人便消失于寨门之外。
申时。
疾行一个时辰后,九人坐在望江岭的林间休息。
臃肿妇人与一个瘦高男子走到唐世勋身旁。
男子从腰间取下个水葫芦,恭敬地笑道:“公子,请喝水。”
唐世勋接过水葫芦,点头笑道:“有茂兄弟,多谢。”
这人叫李有茂,长相还不错,看起来颇为精明。
在他身旁那扮作臃肿妇人的,是他的妻子,她便是于威的妹妹于青青。
唐世勋这几日曾见过一次于青青的真容,她皮肤白皙,五官颇为精致。
而此时于青青的俏脸上刻意涂抹了些灰渍以掩盖容颜,并在灰色襦裙内塞了不少布料,以使身材显得臃肿。
只见于青青的眸子里满是忧郁之色。
昨个夜里,她亲自去找大哥于威,拜托他跟唐世勋说说,让她离开那小狼山寨。
原因也很简单,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于青青在被抓来山寨的那个夜里,被两个贼人给拖走了。
虽说那俩贼人二狗和老猫,都已被于威和于猛杀掉,且于青青也险之又险地被两位哥哥救下。
要说这寨子里的妇人们,有不少都被那些个杀千刀的贼人污过,但于青青可是于捕爷的妹妹。
正所谓众口铄金,寨子里的长舌妇太多,怎样的闲话说不出口?
因此,各种难听的怪话都传入了李有茂和于青青夫妻的耳中。
唐世勋昨晚听于威很苦恼的拜托之词后,也很是理解。
无论是否是有心人在恶意中伤,但唐世勋很清楚,这等事关女子清白的事很不好辩解,若极力辩解,恐怕只会愈描愈黑。
正好他打算今日要亲赴芦洪市查探一番,是以便答应了于威。
至于另外五个扮作脚夫的。
其中四个是之前山寨里的青壮,也时常跟着薛正外出购置粮货,且与江尚仁很是熟络。
另一个则是于威的堂弟于老七。
这于老七已是二十岁,生得敦厚憨实,他比于青青小一岁,此次出来他也是得了堂兄于威的指示,要保护堂姐于青青。
因为于威心疼妹妹,担心那妹夫李有茂会对于青青不好,毕竟山寨里的那些中伤于青青的风言风语,李有茂一清二楚。
唐世勋心中自是看得通透,但他自然不会去管这些个家长里短。
歇息了一阵子后,他大手一挥,继续出发。
戌时。
天色已黑。
唐世勋一行九人早已下了望江岭,正沿着芦洪江岸继续南行。
岸边,难民依旧如潮,期盼渡江者不计其数。
而江上船只甚多,这些江船竟是在连夜摆渡。
唐世勋感到很疑惑,就如他们九人沿岸行来在各处渡口所见一般。
虽说岸边时有因饥寒交迫而死去的难民,他就没见到有难民为了交纳昂贵的船资,而互相斗殴抢银者。
再有便是,沿岸所见青壮比例颇少,反倒是老人甚多,这自然不合常理。
这时唐世勋听江尚仁说,芦洪市已是不远,于是便让大家再歇息一阵,而他则独自向不远处的一个小渡口走去。
隐约地,他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正孤零零地站在江岸边。
唐世勋走到老者身旁,好奇地问道:“这位老丈,为何独自在此唉声叹气?”
老者看着江上船只,叹息道:“孩子们都过去了,老夫,也可以安歇了!”
说罢,老者颤巍巍地自怀中掏出小半块干硬的锅巴,掰了一小点放入口中。
或许是他的牙口不太好,只能在口中含啜,并摇头苦笑:“老喽!”
随后他将剩下的锅巴递给唐世勋,爽朗地笑道:“年轻人,好好活下去吧!”
“老丈!”
唐世勋见这老者竟是要投江,连忙一把拉住他枯瘦的手臂,打趣道:“即使您老要跳,可否与在下聊一聊再跳?反正那阴曹地府又不打烊。”
“你!”
老者顿时既是好气又是好笑,哪有如此劝人的?
天色漆黑,老者自是看不清这后生的模样。
但这后生拽着他手臂,他也没法挣开不是?
“哼!有屁快放!”
老者吹胡子瞪眼地低喝一声。
反正他都要寻死了,哪还怕这后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