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之外,狭长而脏乱的鱼尾巷内只有少许人家亮起了昏黄的灯火。
王秀荷跟着岳三水走出宋家祖宅的小门后,却见岳三水并未向左右行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斜对面的破旧宅子。
只见一个糙汉正蹲坐在门槛上吃着饭食,另有一个似乎是邻居的老汉则在与他闲聊,眼见岳三水走过来悄悄使了个手势,这俩人点了点头示意岳三水和王秀荷进屋里去,而他俩则继续神色自然地谈着些琐碎的坊间趣事。
这间宅子是典型的四水归堂式,只见堂中坐着三个汉子和两个妇人,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个婴儿,另有四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女孩。
其中坐在主位的汉子年近四旬,生得很是粗犷,他大笑着起身与岳三水见礼:“水爷,有阵子没见着您老人家了!”
其余人等皆甚是拘谨地给岳三水见礼,并称他为恩公。
岳三水给众人回礼后,对那粗犷汉子笑骂道:“老冯啊,你可是比我大了十来岁!叫我老人家岂非是在折我的寿呢?”
老冯仰头一笑,旋即他瞥了眼岳三水身旁的丑妇,好奇地笑问:“水爷,这位美人儿是?”
岳三水挤眉弄眼道:“她叫秀儿,刚买的。”
“啧啧!”
老冯一脸浮夸地摇头惊叹道:“不愧是水爷,您这口味儿着实独特!话说你咋不买个好生养的?”
旋即他指了指一旁的自家婆娘吹嘘道,水爷你瞧瞧俺的婆娘多壮实,那可是好生养得很!这不都已经给俺生了三个儿女了?
粗鄙!王秀荷在旁听得贝齿紧咬,双手紧紧地在袖中攥着拳头,她如何不知这两个混蛋是在取笑她?
想她平日里所见者非富即贵,又有那许多风度翩翩的文人士子,谁不是体面人?而即便是那帮侍卫兵痞也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如此粗鄙之话。
她虽低垂眼帘按捺心头不满与鄙夷,这就是岳三水所谓的‘那道门’内之人?
岳三水自是察觉到王秀荷的神情变化,但他并未做任何解释,他从桌上拿了两张粗粮大饼,让王秀荷与老冯随他去后堂的一间小房内。
三人坐下后,王秀荷接过岳三水递来的粗粮饼子,余光瞥见岳三水已是大口地吃将起来,而老冯则倒了三碗温热的粗茶水。
老冯见这丑妇竟是拿着饼子不下口,他在旁咧嘴笑道:“秀儿妹子,这年头有些吃食已是不易,俺婆娘还用了些猪油和粗盐来煎饼子,莫要看卖相差了些,但这张大饼子吃下去管饱!”
王秀荷瞥见这老冯虽是笑着说话,但他那细长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
岳三水已是饿极,他就着茶水大口嚼着饼子,口齿不清地解释道,老冯乃是他的老乡,他俩都是衡州府常宁县的官岭镇人士。
以前岳三水子承父业在官岭镇经营着一间茶馆,而老冯那时则在官岭镇开了间小赌坊,乡里乡亲的,他俩以前在官岭镇自是有过不少交集。
若非献贼入侵衡州府,他们又岂会颠沛流离南下逃难?
去年春夏之交,岳三水在逃难至东安县的芦洪市一带时被山贼抓去了山寨,而老冯一家则与他赌坊的弟兄们由陆路南逃至零陵县的湘口关。
之后老冯等人被孙将军的士兵给抓了壮丁,那等苦处自是一言难尽。
在受了两个月的苦后,某日夜里,老冯带着几个弟兄和一些家眷趁夜逃离湘口关,之后进入了零陵城内,可惜他们已是身无分文,莫说是做生意,就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为了生存,老冯召集了几十个常宁县等地的难民,打算在零陵城的小西门码头上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这零陵城最为混乱的就是小西门一带,各种本地和外来帮会、老乡会等等不知凡几,相互火并殴斗时有发生,老冯这几十号人有甚出头机会?
而饥饿已是让他们逐渐失去理智,于是想要铤而走险抢劫富人,谁曾想那第一笔买卖就被仇家知晓,结果遭到县衙快班的布控围剿,老冯等五个带头者全被关进了大牢,而抓捕他们的正是捕头于威。
当时已是腊月中旬,一日岳三水有事去找于捕头,恰好看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老冯被两个快班衙役拖走,于是岳三水便向于捕头求了个情,老冯等人被放了出来。
之后唐夫子第一次住进这宋家祖宅,岳三水于次日便吩咐老冯等人携家眷搬来这鱼尾巷内就住。
近一个多月,老冯已是在鱼尾巷买下了三间屋子,新发展了二十几个弟兄,还在巷子口开了间赌坊,在这一带谁不晓得他冯爷的名头?
当岳三水耐心地将这些事说完以后,王秀荷与老冯皆是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思。
老冯的余光始终关注着那‘丑妇’秀儿的神情,眼见她只是螓首低垂小口咀嚼着粗粮饼,老冯自是对她的身份感到极为好奇。
自从他被恩公岳三水救出大牢以后,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自己、家人和弟兄们,他都决定要对岳三水效忠。
而这一个多月的接触,老冯愈发感到岳三水的势力深不可测,就如零陵商会的高员外,那可是商会的副会长之一!但老冯两次陪同岳三水去见这高员外时,都发现高员外竟是对岳三水毕恭毕敬。
又如那汉帮潇湘堂的梁堂主,人家手底下不仅有七八百个帮众,更是守护着十三姑的上百万两银子!而这梁堂主竟也是先对岳三水施礼。
当然,更重要的是岳三水派他来这鱼尾巷监视宋家祖宅的小门,谁不晓得唐夫子来零陵城时就住在这大宅内?可以想见恩公岳三水定是唐夫子的人!这才是老冯愿意向岳三水效忠的主因。
老冯又想到一旁的丑妇,有关他是岳三水的老乡以及他的过往,岳三水可从未对谁说得如此详细。
何况这个女子虽生得丑陋,但看她的举止却是如此优雅,就连她小口咀嚼的模样都让老冯感到她绝非一般人家女子。
老冯更是通过她的举止揣测,恐怕这女子从未挨过饿,否则吃东西怎会如此细嚼慢咽?还有她的坐姿,若不看她的脸,就这坐姿都让人赏心悦目不是?
这个秀儿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且她能被岳三水如此推心置腹,可见她的身份绝不简单!老冯很确定自己的猜测。
王秀荷同样思绪万分,她没想到岳三水会如此详细地给她讲述这老冯的过往。
同时她也从岳三水的话语中品出了一些重要的线索,比方说,县衙捕头于威和岳三水该是关系匪浅。
又比如,老冯是在唐夫子第一次住进宋家祖宅之后,才被岳三水安排来这鱼尾巷的,且他不仅在此买房还发展手下和开设赌坊,这不就是为了保护唐夫子而扎根于此的密探么?
而王秀荷很清楚,宋家祖宅的许多下人都时常会由那道小门出入鱼尾巷,这些下人的嘴巴能有多紧?恐怕这老冯早就打听到许多宋宅内的事了吧?
这时,王秀荷瞥见岳三水的嘴角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她不禁心念电转,莫非这岳三水是想考校我?
王秀荷端着茶碗轻抿了口粗寡的茶水,淡然笑问:“冯爷,不知那宋家祖宅可有人去贵坊耍上几手?”
老冯呵呵一笑,点头答道:“那自然是有的,宋宅共有八个人去过俺的赌坊,其中有三人去得甚是频繁,一个侍卫、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
不待王秀荷追问,老冯已是如数家珍般地说道,那侍卫叫钟二强,家仆叫宋水生,马夫叫宋七,而且这仨很是熟络。
王秀荷闻言心头剧震,如水的双眸中顿时划过一抹寒光,这三人很是熟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