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长沙府,湘乡县城。
自楚军商会的宝庆府分会理事赵攸、商会副会长兼长沙府分会长吴怀远的商队武装、以及湘乡县的豪族武装联合夺取湘乡城已过去了三日。
六月十四晌午,东城门的望楼之上,双手俱废的高文龙已枯坐于此两日,陪在他身边的是忠心耿耿、从小就伺候他的丫鬟梁佩儿。
高文龙和梁佩儿皆披麻戴孝,这东门望楼已布置成了灵堂,两人跪坐在一尊以楠木打造的厚重棺柩前,逝者乃是梁佩儿的爷爷、高文龙家的老管家梁伯。
在三日前,梁伯在白马镇梅花三巷的宅内接连得知公子赵攸夺得湘乡城、楚军玄武右营夺得浏阳城、玄武左营大胜左良玉麾下王允成部等喜讯,本就重伤卧床的梁伯终于含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赵攸和高文龙当时正在湘乡城,而赵攸早就知道梁伯大限将至,是以在半个多月以前就命人为梁伯定制了一口上等的楠木棺柩。
当梁伯逝世后,赵攸的手下便用马车拉着棺柩,由梁佩儿扶灵过白马关后去往湘乡城,而腿脚不便的黄婆早已因伤心过度而昏厥,自然不便再舟车劳顿同去。
昨日一早,高文龙便已让人将东城门望楼布置成灵堂,下午梁伯的棺柩运至,而高文龙一直待在灵堂之中。
灵堂中的十余张灵幡与悼词全都写得有些歪扭,但每一位前来祭奠者皆清楚,这是双手俱废的举人高文龙口含毛笔所写!
今日上午,楚军虎贲营的左部千总曹敢、右部千总罗征率部进入了湘乡城,到了中午,公子赵攸和吴怀远及湘乡县诸多豪门望族代表正设宴款待曹敢与罗征等将领。
定策谋取湘乡城的举人高文龙本该是这场宴会上的主角之一,但他要为梁伯尽孝,谁又好强求他去赴宴呢?
烈日当头,哭成泪人的梁佩儿已疲惫地靠在高文龙的腿上熟睡了过去。
高文龙想要伸出右手抚开梁佩儿额际散落的几缕青丝,然而当他抬起右臂时又颓然放下,他的右手,早已被尤金银给齐腕斩断。
在二月时的高家寨,正是这个被尤金银的手下给生生捣烂声带的丫鬟梁佩儿,与她那被挑断脚筋的祖母黄婆、被殴打成内伤的祖父梁伯,祖孙三人使尽浑身解数将重伤昏迷的高文龙给运出了死尸遍地的高家寨。
诚然,高文龙能够活下来是命不该绝,但若非梁伯、黄婆和梁佩儿的悉心照料与鼓励支持,双手俱废的他又如何能熬过那最为艰难的一段时日?
而高文龙还有一个心灵上的支撑,黄婆在高家寨时曾看到少夫人汤梦唯被一个瑶族小伙子给背着离去,小公子高占亦被送走。
虽然黄婆也不知少夫人和小公子被带去了何处,但她亲眼看到一个中年瑶人曾给高文龙的伤口敷过药,因此她认为少夫人和小公子该是在瑶人的保护下逃出了生天。
高文龙那时自然也不明白瑶人为何要救汤梦唯和占儿,但她们母子很可能还尚算平安,这无疑也是支撑高文龙活下去的一大信念。
整个三月间,唐家军的北上三营与祁阳县的献贼倪大虎部相互攻伐,直至三月廿四唐世勋入主祁阳城,高文龙等四人为躲避兵灾、为了疗伤、为了活下去是吃尽了苦头。
在三月底,高文龙等四人以难民身份进入了祁阳城,他们与别的难民一样得到了当时的唐家军总管府颇为妥善的安置。
也正是在三月底,高文龙看到了他的发妻汤梦唯,当时汤梦唯正好随宋铨之的儿媳孟氏一同到祁阳城加入大帅唐世勋的秘书局。
看着风采依旧的发妻,高文龙百感交集,但他阻止了黄婆想要去拜见汤梦唯的念头,高傲自负的他已成为废人,加之他当初不听汤梦唯的劝说而执意要建立高家寨,这才导致他高家和那几百难民惨遭屠戮,他还有何脸面去见汤梦唯?
再有,高文龙听百姓们说那秘书局全都是妇人,且该局为直属大帅唐世勋的机构,民间和士林中有许多风言风语说这秘书局中的妇人都是大帅的玩物云云。
这,让高文龙发自内心地对唐世勋、对汤梦唯、对这个新兴的势力产生了厌恶。
在四月初,高文龙拒绝了总管府对他们的安排,以投靠亲戚为由离开了祁阳县。
但当时楚军的东路联军正由祁阳县东进衡州府,于是他们四人转而西进宝庆府,谁曾想西路联军又西进宝庆府并夺得了流光岭镇等地。
原本高文龙是打算继续西去以远离战乱,但梁伯在流光岭镇之时因内伤而数次咯血,缺医少药又无余银的黄婆和梁佩儿不仅担忧梁伯的身体,更是为将来的去路而忧心忡忡。
那是黄婆第一次没有遵照高文龙的意见,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重伤的老伴继续颠沛流离?恰好楚军商会宝庆府分会在镇上招募能写会算的账房书吏等,于是黄婆跛着脚前去应聘。
相比双手俱废的高文龙、已成哑巴的梁佩儿和重伤的老伴,黄婆已是四人当中伤势最轻者,但年迈的她又如何能被商会给选中?
得亏黄婆落得下脸面跪在门子赵伯面前哭求,心善的赵伯遂答应帮她一把,谁能想到这赵伯居然是楚军商会副会长赵三阳的亲弟弟?那时也没多少人晓得赵伯的儿子赵攸乃是赵三阳着重培养的赵家接班人。
赵攸固然对亲爹带着个跛脚老妪来‘应聘’感到诧异,而黄婆知道自己恐怕很难真个得到这位赵公子的青睐,但这个难得的机会又如何能放弃?灵光一闪的她遂道明自己的身份,并说浏阳县高家的举人老爷高文龙正在流光岭镇。
当时赵攸也很是惊奇,居然有落难的举人在流光岭镇?于是他亲自去拜访高文龙。
那是高文龙与赵攸的第一次见面,正是从赵攸的口中,高文龙第一次认真地去了解了楚军的诸多施政纲领与军事行动等。
而赵攸亦是如获至宝,他从高文龙的谈吐与学识就已看出此人绝非等闲。
相见恨晚的两人从那以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赵攸的财力何其多也?他并不强求高文龙抛头露面为他做事,但无论他去到哪儿,便会用马车载着高文龙‘一家四口’同行。
或许高文龙不愿再让梁伯舟车劳顿的缘故,当他们在四月下旬在白马镇安家落户以后,高文龙便劝赵攸‘钉’在白马镇,并开始为赵攸出谋划策,如刺杀赵攸的死对头吴志林、如在白马关之外的湘乡县布局商队武装、甚至提出要谋取湘乡城等等。
作为回报,赵攸则问高文龙有何所求?高文龙答道,他要杀了害他们一家四口皆成废人的黄万胜和尤金银!
这话着实把赵攸给吓了一大跳,黄万胜乃是陷阵右营的统领啊!这如何能杀?但他认为伤害高文龙的罪魁祸首尤金银的确该死。
不过赵攸也是顾虑重重,尤金银可是千总级别的将领,真要弄死了谁能兜得住?
而高文龙则一脸笃定地告诉赵攸,行刺尤金银虽看似凶险,但必然是有惊无险之局,且可以为赵攸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为何?因两人商议此事时已是五月十二,而正好在当日,肃卫驻廉桥镇办事处的处长常林告诉了赵攸和高文龙一个消息,楚军大帅唐世勋在五月初十对三大部进行了重大的人事调整,由秘书局第一科长汤梦唯代理镇抚总部与后勤总部的部长、并兼任参谋总部的副部长。
高文龙神色极其复杂地告诉赵攸,汤梦唯乃是他的发妻!即便他和赵攸所做的秘事悉数东窗事发,他也有把握保住赵攸。
当时赵攸惊得险些跳将起来,好家伙!汤部长居然是你的发妻?兄弟你是藏得真深呐?
于是,赵攸派人买通了尤金银在巨口关下巨口铺之大宅中的仆人等,以牙还牙把高文龙‘一家四口’所遭的罪尽数奉还!
到了五月十八,当大帅唐世勋和汤梦唯亲临白马镇以后,赵攸果真被软禁于大帅行辕之内。
高文龙在当晚让梁佩儿为他穿好一袭崭新的儒衫,独自揣着几纸文书前去大帅行辕,他对守在行辕外的大帅亲兵表明身份,并称要为大帅和汤部长进献‘伐左三策’!
原本大帅唐世勋在五月十八要亲自去审问高文龙一番,但接连而至的各方情报让他应接不暇,他自然暂且放下高文龙的事,转而与汤梦唯商议如何破局打开楚军的生存空间。
当高文龙亲自来拜访并欲献‘伐左三策’,唐世勋和汤梦唯的神情无疑极为精彩,既然高文龙是要拜访他们二人,汤梦唯遂大气而坦然地陪同唐世勋在书房接见了高文龙。
其实高文龙在去往大帅行辕之前就已想了很多很多,他知道他的发妻汤梦唯素来心思缜密且心性深沉,但他委实不明白楚军大帅唐世勋为何要让一个女流之辈身兼三大部的正副部长之要职?
没错,高文龙甚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莫非是唐世勋被汤梦唯给迷了心智的缘故?
更让高文龙错愕乃至愤怒的是,当他献上‘伐左三策’以后,唐世勋居然在大致看过一遍之后就递给了汤梦唯,且还笑道:‘有意思,高先生的伐左三策竟与梦唯你的想法不谋而合?’
没错,高文龙当时自然以为唐世勋是在故意捧汤梦唯,甚至是在贬低他高文龙?
谁知唐世勋竟是笑着将汤梦唯所写的‘楚军北部新战略草案’摆在了高文龙的面前,且唐世勋并未多言,而是神情专注地在书写着何要事。
高文龙足足盯着汤梦唯的草案思考了一个多时辰!他这才知道大帅唐世勋说他的‘伐左三策’与汤梦唯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并非是捧汤梦唯而是在捧他高文龙!
挫败感如跗骨之疽般啃噬着高文龙的内心与自尊,他惨然一笑,便欲起身离去。
汤梦唯则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高文龙且慢,而后她竟对大帅唐世勋说,她要与高先生叙叙旧。
大帅唐世勋居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并打趣道:‘好徒儿你是真不把为师当大帅呢?行,你们慢聊。’
让高文龙诧异的是,大帅说罢后对他和气一笑,随即真的离开了书房?
自五月十八的夜晚直到次日凌晨丑时,高文龙与汤梦唯密谈了两个多时辰,但在这期间汤梦唯既未跟高文龙叙旧也未说一句废话,实际上她把高文龙当成了一个幕僚、一个旁观者,在与他的交谈中继续完善她的楚军北部新战略。
直到最后高文龙离去之时,汤梦唯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占儿一切安好,高先生勿需挂念。’
这个疯女人!高文龙每当想起那晚的密议就直感到五味杂陈一言难尽,从二月时他们在高家寨遭难才过去了三个月而已,为何她竟变得如此陌生而又睿智?
当大帅唐世勋和汤梦唯在五月二十离开白马镇之时,高文龙与梁佩儿亦是夹杂在欢送的百姓当中,他虽没有得到汤梦唯的任何承诺与提拔任用,但他又在不断回味她的话语当中明白了他该如何行事。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加之赵攸在被罚了上万两银子以后亦是被放了出来,于是高文龙在五月廿一与赵攸离开了白马镇,两人一同去往了白马关外的两里集,谋划以商队武装夺取湘乡城之战。
至于说大帅唐世勋和汤梦唯究竟是师徒关系还是如外人所非议的那般?这,对他高文龙重要吗?
高文龙看了眼棺柩前梁伯的灵牌,随即宠溺地凝视着靠在他腿上熟睡的梁佩儿,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只有佩儿、梁伯与黄婆陪在他身旁,除此以外还有谁像这祖孙三人一般对他高文龙不离不弃?
‘咚咚——’
这时,公子赵攸来到了东门望楼之上,他轻轻地敲了敲敞开的灵堂大门,随即缓步走到了高文龙的身旁就坐。
赵攸苦笑着叹道:“高兄,虎贲营的曹千总明确表示此来是为了接管湘乡城的防务,而罗千总则要去接管西边的安化县,哎!你我和吴怀远难道真要带着咱们的商队武装去常德府直面左贼?”
高文龙神色坚毅地说道:“去!必须去!”
赵攸犹豫地皱眉问道:“但大帅和军部皆未对吾等去向有明确指示,吴怀远那边亦在问,究竟是汤部长对你有密令还是……”
“哼!与她有何干系?”高文龙面色一沉打断了赵攸的话头:“劳烦赵兄明日派人送佩儿与梁伯回浏阳县,你我与吴兄即刻北上常德府!”
“唔!唔唔……”梁佩儿这时已被高文龙和赵攸的对话给惊醒,她忙不迭指了指自己,又面露哀求之色地摇着高文龙的手臂。
高文龙看着梁佩儿的眸子里已蕴满了雾气,他不禁一声暗叹。
不过他心意已决,北上常德府乃是赵攸和吴怀远的商队武装最好的出路,也是他所领悟的汤梦唯希望他去做的事。
何况他既提出了‘伐左三策’,直面左贼可不就是为了去以实战来检验他的策略是否可行?
高文龙知道自己已不可能与汤梦唯破镜重圆,那疯女人简直都已脱胎换骨了不是?但是,儿子高占一切安好!
没错,他欲直面左贼的决定正是因为汤梦唯那晚对他说的最后这句话,为了占儿能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