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意然懂他吗?
无疑是懂的。
可他还是猜错了一点,他猜错了傅应绝要保下傅锦梨的决心。
“天真的是傅锦梨,不是朕。”
傅应绝徐徐看向落安,灯烛的通红的蜡液滴落在他的手背,只是这一点点疼痛就足以叫他兴奋起来。
狭长上挑的眼弧,眼皮的褶皱也薄薄地,随着他唇角弧度的扩大,那双冷眸渐渐泛上了红。
“朕从不觉得觉得李源这道障眼法能骗过祂,朕所指,是列国躁动。”
李源,只是一个诱饵,将沉没在湖底的鱼接连引诱上来,鱼上来了,水自然就浑了。
只是,水浑了哪里够呢。
“祂想要什么。”傅应绝扯开嘴角笑起来,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觉心头兴奋到战栗。
眼中隐有狂妄的疯意:“朕不在乎天下,只要祂拿的起来,朕拱手相让。”
天道是什么啊,一个苟延残喘的废物,把存活下去的希望押在一个孩子身上。
傅锦梨接连整合了龙脉之力与人皇气运,这样一个孩子若是献祭于天地,何求不能长远。
可若是这天下只剩一个千疮百孔的躯壳呢?
拼凑不起来的烂局,就算注入再多生机都承接不住,天道接下来又该如何存活呢?
既然要乱,那就都乱好了。
落安在这一刻才算真的懂了傅应绝究竟在做什么。
不过是将一切都押在他自己身上,他一人引动乱世,便是将天下气运都牵制于己身,只要他还活着,这天下休想得一日安宁。
“你疯了。”落安平静又坦诚地叙述事实。
傅应绝并不否认,“是啊,疯了。”
“祂尚且生了私心,便不准朕自私寡利,祂不顾天下,凭什么朕就要帮祂守好!”
“我傅应绝临危受命于傅氏江山,可这江山属于万民,属于百官,却独独不属于我。”
万民要庇护,百官要社稷,于是他被托付以厚望,将自己扣上枷锁,钻入牢笼。
他自登基第一日就说过他不是仁君,也没人相信尸山血海走来的帝王会是仁君,但是他依旧做得很好,他让大启再无人敢犯,让周边闻风丧胆。
他毫无意义地往前,只因为他身后还有万万人需要庇护。
“只有她,她是我亲手抢来的,谁都别想越过我随意判定她的来去。”
傅锦梨是无端降落在牢笼中的果实,一来就自己钻进了懒洋洋舔舐着皮毛的雄狮怀里,藏起来,独属于他。
落安第一次见傅应绝这样不理智的时候。
印象中他有些孩子气,但是一直都是懒散又运筹帷幄,可他如今,竟是隐约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落安再没有说什么话了,没多久就离开了,只余傅应绝一人坐在灭了灯烛之后漆黑的外殿。
冰冷一室,他耷拉着眉眼,双手颓然地下落,支在膝上。
就这么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单手盖在面上,遮住双目,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又不再动了,
手背压着双目,看不清他的神色,傲然不可一世的人此刻说不出的清颓。
不说话,就连胸膛的起伏也不大。
就在这时,一道无声的水痕,从手背掩盖的地方迅速地滑落,在月光幽微的夜里闪过荧光一道,又不知滑向何处......
————
自从那一夜后,落安与傅应绝再没有见过。
傅锦梨依旧是落安在带着,傅应绝早出晚归,三人都十分巧妙地岔开来。
傅锦梨越来越沉默,就连她都察觉到了些风雨坠西楼的意味。
这样阴郁的气氛,落安本以为会一直延续下去,直至周意然抵达前线,勉力压制三国后——
傅应绝设计又策反两国,但这次并不是策反两国共讨伐大启,而是让那两国鹬蚌相争。
两国如同木偶一样在他手中戏耍,而他自己,无动于衷地冷眼看着这出戏。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落安察觉天道气息愈发衰落。
如今傅应绝做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了,本就失了理智的人,你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正常事儿来。
只是再不正常,也不应该若无其事地来找他,问他为何还不开学宫,这比起那人今日喊打喊杀的行径而言有些过于正常了。
落安初闻都觉得诧异,难言无语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你是说,叫我,在这个节骨眼,重开学宫?”
脑子没事儿吧。
傅应绝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开学宫,莫不是想将朕的闺女儿耽误成个文盲?”
这时候倒是关心起傅锦梨的学业来了,也不知最近或明或暗躲着她的人是谁。
落安直言不讳:“或许同读书识字比起来,你当下更应该做的是同她说说话。”
傅应绝神情一僵,又很快恢复自然,转着手中的杯子,转移话题一般,
“落安。”
落安抬头。
傅应绝:“你煮的茶好难喝。”
说话也好难听。
落安:?
虽然难喝,但傅应绝还是喝完了,临走的时候同落安说,
“学宫再等等吧,再过.....”再过多久他没说,只道,“总之不会久的。”
傅应绝说没多久,也确实没多久,因为他又干了大事儿了。
昭帝斩杀了三名使臣,据说是瞧着不顺眼。
这下不得了了,
骂声可想而知,大臣又开始跪在中极殿外头了,磕得头破血流。
中极殿。
“陛下。”苏展在外头轻唤,“谏院与户兵二部主事在外求见,少傅也一道在外。”
傅应绝没抬头:“不见。”
苏展默默退下,只是心头又叹息一声,这次只怕是难了,连少傅都不见。
而被挡在门外的少傅,也被缠住。
“少傅大人,您......您劝劝陛下,如此独断不可取,他不愿见我等,少傅大人您......”老大人衣襟潸然,身姿佝偻。
落安顿下脚,衣裳上的手枯瘦年迈,近乎祈求。
声声入耳苍老无力,却叫落安的心肝颤着瑟缩。
龙脉之主本就凝天下苍生于一体,数年来听了无数的祷告,可或许是因为这次身处其间的缘故,情绪比以前任何都来得迅猛,真实。
“如此下去,便是自取灭亡啊......陛下不能背上......”老大人泣不成声。
可是人人都知道未尽之言无非就是大启罪人的名头。
落安站着没有动,在他身侧是声泪俱下的大人,眼前是紧闭的殿门。
殿门高高耸立,里头只有傅应绝一人,似是一道不可打破的壁垒,将他跟外界隔开来。
外边的人祷告祈求,里头的人置之不理。
看似是里头的人将世人抛在脑后,可转而置之,又何尝不是里头人逼着世人将他抛下。
落安一直以为自己是猜到了傅应绝的企图的,可直至这一刻,他才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落安盯着殿门,久久无言。
等着耳边的哭声渐消,他才恍惚着回过神来,温和地将人搀起,
“大人先回府吧,我会好好劝陛下的。”
落安说话叫人信服,可在那些个大人走后,他却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
是夜,
傅应绝一如既往地晚归,傅锦梨已经睡着了。
他安静地坐在床榻边,双目沉沉地注视着小人儿。
睡得并不安稳,连梦中都是眉头紧皱,不时哭哼两声。
傅应绝沉默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哄着,小孩儿也果真慢慢安定下来。
“也不知落安哄孩子的技术如何。”他喃喃自语。
收回手,也没有一点离开或是就寝的意思,就这么坐着,守在她身旁。
夜晚太过宁静,因为近日接连的动作宫里的气氛也低迷了许多。
在这样的夜晚,总会叫人的情绪无限地膨胀放大,压得心事重重的人喘不过气来,想要找个口子宣泄一二。
而傅应绝,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敢将死死压住的情绪外泄些许。
可是他并没有大声,而是絮叨一般,对着睡着的傅锦梨低诉。
“你夫子跟病秧子最大的区别也就只有不用喝药了,非得搞些什么光明正大的才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
话里十分怒其不争。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认得全字,这锅就扔给落安了,横竖是他自己教得不好。”
傅锦梨没醒,只是不安的伸手抓了抓。
傅应绝自然地把手塞到她怀里,小孩儿这才搂着继续睡去。
又静下来看了她半晌。
小孩儿舒展开眉头,将弟弟一脚踹开,转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他的手搂得死紧。
傅应绝坐得近了些,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靠在一处。
大的那个看得认真极了,似是连睫毛有多少根都数了个遍。
又过了好一会,他喊了一声,“傅锦梨。”
自然是无人应他的。
不过他也没准备将人喊醒来,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突兀道,
“我没乱杀人。”
傅应绝垂下眼睑,也不知是解释给谁听,“那三人平素就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早该死了。”
他撇撇嘴,“一帮子混蛋人,也就敢骂骂朕出气了,有这荡清世间的心何不出去劫富济贫。”
说得很淡,却无端叫人听出了委屈的意味。
对着外头咒骂毫无反应的帝王,在深夜坐在自家女儿旁边,一字一句地似是要说尽这段日子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