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画家当然也会有超出常人的眼光,乍一入眼唐伯虎感觉这些画匠气十足,看上去技法精湛,实则意蕴不足,按照当前的评判标准难入上乘。
可是唐伯虎总感觉画里面有些他看不透的东西,不应该这么简单,皇帝身边肯定不缺乏懂画的高手,这些人或许没他名气大,实际的眼光和水平可未必就比他差,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这么明显的问题不可能没人看出来,也不应该没人提醒皇帝,既然还挂在这里肯定有一定的用意,应该不是专门为了看他出笑话才这样考核他,皇帝也不会这么无聊。
想要看明白画中隐藏的东西,他也只能盯着一幅水墨风景画仔细揣摩,画面是雪后情景,天上暮霭沉沉,地上白茫茫一片,远处山峦起伏,正面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没有行人车马,只能看到雪地上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行行人脚印,边上一串零星的马蹄印,由近至远,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用水墨画出这种雪后情景本来就有极高难度,很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皇帝这幅画用他的眼光审视,只能算勉强过关,考虑到皇帝的年龄和学画的时间,能有这样的水平,已经称得上是天纵奇才了。
盯着这幅画看了良久,越看越入神,唐伯虎都忘了他身在皇宫之中,皇帝还在旁边等着他点评,忽然看到画中的道路远处,竟然出现一人一马,踽踽独行,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整幅画给人的感觉顿时不一样了。
唐伯虎心中激动,揉揉眼睛再仔细观看,发现画中道路上还是空荡荡一片,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而已,可是他十分肯定那不是幻觉。
“看来唐卿对这幅画情有独钟!”
曾水的声音将唐伯虎拉回现实,这才想起身处何地,赶忙转身对皇帝躬身施礼道:“此画大有深意,可惜臣眼拙,难以窥其全貌!”
“哈哈,唐卿不用多礼,你能看出这些就已经很不一般了,翰林院几十个人都在这里看过,没一个人有你的眼力!”曾水的意念画在这个时代难得遇到能识破的,他心里当然非常高兴。
水墨画本来就讲究意境韵味,通常这种意境韵味都是通过点、染、擦、破墨、拨墨等笔法技巧,用墨色的深浅和留白来构建画面的层次与空间感,再加上大片留白和点缀的诗词等等体现出来,皇宫收藏的那些画作中曾水没有发现他这样直接将意念融入画中的作品,因此也格外得意。
不过曾水在画中融入的意念一直没人能看出来,让他有点郁闷,没想到这个唐寅名不虚传,果然有两把刷子,让他大生知己之感。
“惭愧之极,恳请皇上,允许微臣将这幅画带回去仔细观摩!”唐伯虎再次施礼道,在这里看画不如家里自在,他感觉这幅画能对他产生很大的帮助,于是提出请求。
初次见面就跟皇帝要东西,他也感觉有点说不过去,人痴迷一件事情,其他的东西往往就觉得不重要了,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哈哈,这幅画就送给你了,不过呢,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以后也要回送我一幅才是!”曾水爽快的答应了。
随后又关心的问了问唐伯虎家里的情况,来的时候路上的风景,到这里适应不适应,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话题,这也是他接见大臣最常见的套路。
不管他的好恶如何,得让对方感觉到被重视,产生以后应该尽职工作,报效皇帝,报效国家的心理。
几个月以来,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遍,接见各级大臣,表达关心慰问,褒扬鼓励就是他的主要工作内容。
对曾水来说习以为常,越来越自然熟练,除了极少数大臣,对于大多臣子来说,几年都见不到皇帝一次,这种会见当然很有意义,效果也非常好。
见过皇帝后,唐伯虎抱着画离开紫禁城,返回了皇宫外面的翰林院,他的品级不高但也有自己的公房,面积还不小。
他算是特聘的待诏,工作性质和那些同品级的翰林编修不同,主要研究书画,在曾水的亲自关照下,给他安排了一件比较宽敞的公房,中央一张条案大桌,方便他画画或者欣赏品评作品。
翰林院内本身也收藏了许多历朝历代的名家书画,他都可以借过来观摩品评,日常工作除了应对皇帝垂询外,与他在家里的时候没有太多不同。
变化的只是身份和工作地点,还有周围接触的人群,以前他因为科举舞弊牵连被革去功名,属于庶民,收入来源就是替人写写碑铭、墓志、匾额、条幅,画一些厅堂房间的装饰画,名气再大也无品无级,随便一个官员小吏都可以为难于他。
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朝廷从六品的官员,享受国家的俸禄供养,周围的同事大都是历年来的状元、榜眼、探花,数十万寒窗苦读学子中挑选出来的精英,满朝的公卿他都有资格交往,还能时常得到皇帝接见。
以前孜孜以求而不可得的东西,本来准备放弃了,却忽然从天而降,世事变幻就是这么的无常。
初来乍到,唐伯虎在翰林院熟识的只有一个顾鼎臣,也是上京一起同行两个月才熟络起来,其他人有以前认识的,也不过泛泛之交,谈不上熟悉。
回到自己的公房,唐伯虎将带回来的画放在书案上展开,看了一会就感觉到脖子酸疼,于是将画挂在一边墙上,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对面,脑袋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看画,这个姿势感觉舒服了许多。
接到圣旨的时候是春天,两个多月赶到京城,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他身上穿的就是单衣,走在外面还感觉暑热难耐。
好在房间阔大空旷,又是上午,静坐一会才有了清凉的感觉。
心静下来之后,再看画中景象,又找到了在皇宫里的那种感觉,画中的一人一马又浮现出来,这次并没有一闪而逝。
随着唐伯虎的意念沉入进去,他看到画中的一人一马仿佛动了起来,在雪地中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画面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道路上只留下一行足迹,一串马蹄印。
正值仲夏的天气,唐伯虎感觉到仿佛置身在寒冬的旷野里,全身发冷,身体竟然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起来。
他赶忙闭上眼睛,抬起头不再面对那幅画,过了许久,那种身临其境的寒冷才慢慢淡去。
一幅画而已,竟然能让人产生如此奇妙的感应,唐伯虎学画十几年,也品鉴过无数名家作品,这样的画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以前他自鸣得意的那些作品,在这幅画面前,就像小儿涂鸦,完全不值一提,都不配相提并论。
进京的路上,他还考虑应该如何由浅入深的教皇帝画画,现在想起来,感觉脸皮阵阵发烫,皇帝现在的境界,他用尽下半辈子的时间,还不知道能不能达到呢?
回过头再看这幅画,与在乾清宫看第一眼的时候完全不同了,给他的感觉眼前不再是一幅画,更像是一件具有特殊威力的法器。
外行人看到这幅画,会感觉技艺精湛,意境深远,内行人看到就会觉得雕琢刻意,匠气未除,有点卖弄技巧的嫌疑。
或许这就是皇帝故意为之,用来筛选那些浪得虚名的人士吧!
其实唐伯虎是有点想多了,曾水就是因为学画时间不久,技巧运用还不够纯熟,任何技艺都需要足够的时间磨练,他的积累不够,并不是有意的故弄玄虚。
“唐兄,你从宫里回来了?与皇上谈的如何?可还投契?”顾鼎臣从外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