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快要傍晚,看起来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纪清越一边神情自若地穿过狭窄的巷道,一边仔细环顾四周,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四周都是外观陈旧格局紧凑的小宅子,纪清越路过一扇打开的宅门,不经意地向里望去,一眼扫过房子,里边可能还没山单的铺子间大,堆满杂物的院子不仅挂满晾晒的衣物,还硬生生挤出一个角落圈养几只无精打采的鸡鸭,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走到最里边的屋子。
这里应该是寻常人家聚集的地方。
房屋过度密集,导致巷道并不是完全按照横平竖直规划,而是歪七扭八延伸至其他地方,若不是常年住在这里的人,骤然间来到这样的地方绝对会找不到方向。
就在纪清越觉得快要迷失在弯弯绕绕的巷道里时,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巷子尽头竟然是一条稍微宽阔一些的大街。
大街是笔直的,各式商铺沿街而开,站在街上还能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
难道是长安城的城墙?
纪清越朝着城墙走,又拐到另一条更宽阔的道路上。
这条道路有十几米宽,可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行,似乎是这里的主要干道。
纪清越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街边的房屋有的比前方的城墙还高。
不能吧,都城的城墙不可能比房屋矮吧!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面前的城墙不是外城墙,而是将宅院、商铺、府邸、寺庙等建筑圈在一片地方的坊墙,也就是说,这里是长安城内的其中一个坊里。
大街通向其中一处坊门,门口设有官吏值守。
此时进坊的人远比出坊的人多,看样子都是住在这个坊里的百姓,而这些入坊的百姓里,不乏大量穿着汉装的胡人,胡汉混作一团,毫不突兀,其乐融融,大家都要赶在宵禁开始前回家。
纪清越在坊门不远处的路边摊买了一张胡饼,坐在一旁一边啃饼子一边观察坊门的官吏。
果然,无论是进坊还是出坊的人,官吏都要登记其基本信息,如果是胡人,还需拿出过所,查验过后才可通过。
这一刻,纪清越意识到,没有过所,在长安城里寸步难行。
于是他立刻放弃马上出坊的计划,决定在这个坊里多待几日,等了解更多信息后再出城寻找新的身份。
至于这几天要留宿在什么地方,没有过所,客栈是万万不用考虑的。
纪清越一瞬间想到一个很受住不起客栈的人青睐好地方。
他向饼子摊的摊主打听临时住所的方位,然后三两下吃完手里的饼,起身往摊主说的方向快步走去。
皇帝禁佛,不可避免地空置出许多寺庙。
要知道,长安城内有上千家寺庙,荒废后无人看管打理,不出十年,就会沦为断壁残垣。
纪清越拐进一条窄一点的街道,又走了一会儿,前边就是摊主说的寺庙。
就在这时,从身后的坊门方向突然传来“铛铛铛”的金属敲击声。
只看路人纷纷加快脚步,就知道那一定是闭市的信号。
与山单的击鼓六百下不同,长安城击钲三百下,便是告诉百姓宵禁开始,关门闭市,立即回家,不得在外逗留,若是被巡城的金吾卫或其他官吏抓到,便是一顿牢狱之灾。
纪清越也跟着小炮起来,赶在敲击声结束前跑进荒庙,平顺气息时也在观察寺庙里的情况。只见荒庙里已有不少人比他先来一步,占据干净的地方。幸亏寺庙面积够大,大家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倒是没觉得拥挤。
选择待在庙里过夜的人形形色色,有不愿花钱住店的旅客,有居无定所的乞丐,也有来不及赶回家的人,总之这夜大家都得待在这间荒庙里,不能乱跑。
夜里,金吾卫下属的街使和武侯铺里的官吏负责巡逻全城,缉拿盗贼,坊内也有官吏四处巡逻,维持治安。
纪清越顺便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伸脚用鞋大致扫去地面上的泥土和杂草,然后才靠着墙壁坐下。
此时外边的天还未完全暗下来,有的人趁着还亮光的时候赶紧吃东西,有的在小声聊天,有的已经躺在地方看上去在闭目休息,有的似乎在悄悄打量四周……
纪清越不去理会这些带着好奇的目光,而是仰着脑袋靠着墙,望着昏暗的天空整理脑海里凌乱的思绪。
既然他与李二郎决定要来长安,还在山单时自然早早就尽可能搜集关于长安城的各种信息。
长安城内有一百零八坊,最大的坊面积达一千二百亩,足有一百一十多个足球场那样大,最小也有八百亩,每个坊就相当于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区,里边不仅有百姓居住的住宅,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铺可以满足百姓的基本购物需求,还有寺庙、医馆、青楼等设施,有的坊因风景名胜而闻名,吸引住在其他坊的人前来游玩。
据前期搜集的信息,长安城的北方中心是占地面积巨大的皇城和宫城,以中轴线上的天街为划分,以东为东城,以西为西城,东城内多官员,西城多富商,南城则是寻常百姓的聚居地。
东城之中的东北角,因靠近皇宫大内,所以官僚宅邸云集,王子公主的府邸集中建在一个坊里已是寻常,皇帝的一把手左仆射大人就住在离皇城只有一条街的永兴坊内,永兴坊正南的崇仁坊住的多是公主,崇仁坊正东的胜业坊住着许多王爷。
还有以“夜生活”闻名的平康坊,位于皇宫外东南角,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选人和驻京官吏都会聚集于此,坊内的青楼众多,许多人慕名而来,平康坊自然而然成为长安城当之无愧的夜生活中心,也是城内唯一一处没有宵禁的坊里,被人戏称为“风流薮泽”。
自从皇帝下达禁佛令后,长安城内乃至全国各地的寺庙都被迫关闭,唯独城中的福安寺和波斯寺并没有受到影响,依然香客众多,其中福安寺位于东北角的长乐坊,波斯寺位于西北角。
除了各个坊,长安城还有两个闻名于世的贸易集散地——东西两市。
两市面积近乎相同,每个市占地将近两个大坊。东市有“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聚聚”之说,因为东城是官员贵族、皇亲贵胄聚集之地,东市自然沾着名流气息,买卖以奢侈品为主,出入者皆为社会上流人士。
如果说东市属于尊贵模式,那么西市则属于亲民模式,西市内烟火气自重,主要面对平民百姓和外国人,商品种类极其丰富,据说固定商铺可达四万家,又被称作“金市”。
长安城有十二道城门,其中西北角的开远门是胡商出入最频繁的城门,由长安通向西域的贸易之路就是由这道门开始的。
县试和州试都在八月举行,如今已是八月中旬末,最后一次一年一场的考试已经结束。春闱总是安排在秋闱的后几个月,到时全国各地的几千名学子汇聚长安城。
……
天渐渐暗下来,寺庙内没有火源,大家只得早早休息。
三百下钲过后,坊内顿时安静下来,无人敢外出。
纪清越没有行李,不担心会被人惦记,抱着手渐渐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他被一阵鼓声吵醒,睁开朦胧惺忪的眼睛,立刻发现周围的人竟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连乞丐都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早早出去讨生活了,剩下的也人正准备拿上行李离开寺庙,唯有他一人刚刚醒来。
有人看他似醒非醒还懵着,好笑地提醒道:“小公子,看你这般不警醒的模样,是否与家里置气夜不归宿了?还是早早归家莫要让家人惦记才好!”
纪清越揉揉眼睛,望向天空,天上已亮起一大片霞光,听到他人误会也懒得辩解,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其他人带上沉重的行李走后,庙里顿时只剩他一人。
纪清越走到寺庙的更深处,找到一处不易发现的角落,从怀里拿出折成小小一块的画纸。
他在画里洗漱完,换过一身衣服,喂了牲畜才出来。
庙里仍是无人,看来大家都在趁着白日里能四处活动,忙碌地干活。
与昨日不同的是,纪清越背了一个褡裢,褡裢里除了装着用油纸包着的画之外,还有一些钱和食物。
今日他打算好好逛逛这个坊,确定这个坊的方位。
从街上各种各样行色匆匆的路人来看,这里并非是西北的富商坊里,也并非官宦贵族集中的东北坊里,可能是比较靠南边的平民坊里。
白日里,人们的行动比较自由,除了城门、坊门设有官吏值守之外,坊内倒是没有什么巡逻或检查。
按照惯例,他首先要找的是布告榜,从布告榜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信息。
毫不意外,纪清越找到布告榜后不费吹灰之力地知道现在身处在哪个坊里。
怀远坊。
怀远坊是胡人聚集的一个坊里,当初为坊里取名时,有“怀柔远夷”的意思,专门给胡人居住。
久而久之,怀远坊内的胡人数量远比其他坊里高,渐渐的,汉化程度也比其他胡汉混杂的坊里高,与汉人通婚生育后就长久留在长安了。
昨日太过匆忙,今日出来一看,放眼望去,街上果然大都是鼻梁高挺眼眶深邃的胡人。
胡人聚集的地方表示离西市距离不远,而开远门与西市的也很近。
他的计划离不开胡人、西市和开远门。
此时此刻,远在甘州的李三郎考完州试后在将军府又待了几日,没有等来自家二兄寄回来的信,也没有等到纪清越的消息,于是便向杨瑾瑜提出告辞,收拾行李返回山单。
没有纪清越消息的八个月,大家成长得都很迅速,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们要尽快向前走,否则等更大的灾难来临时,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只会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保护不了家人就算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自从知晓时间紧迫,李三郎进入青石书院后便废寝忘食地攫取一切知识,得益于十几年不间断地学习,不仅建立牢固的基础,还培养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当面对深度骤然提升的知识时,他能很好地融会贯通。
不出半年,李三郎强悍的学习能力便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
与兄长一样,李三郎一旦有了目标,而这个目标又加上时限,他就会朝着目标笔直前进。
为此,李三郎年前便计划好一切,主动找到夫子与山长,请求他们举荐自己到甘州求学历练。
没想到年后纪清越会出事。
后来,他拿到山长的举荐信后,便与兄长商量,只身前往甘州求学。
一直以来,只要面对大考,他就会患得患失,总是担心自己会考不好,县试时得益于纪阿兄鼓舞,让他重新拾起信心。纪阿兄不知所踪,二兄远在边关没有消息,阿娘他们全心全意埋在棉花地里走不开,这一次的州试已经没有家人在他身边,更没有人在考前给他鼓励。
可他仍对这场州信心满满,势在必得。
无论以前的宝应九年他在不在长安,如今的宝应九年他必定在长安取得一席之地。
杨瑾瑜看着李三郎打包行李。
自从他成为杨瑾瑜,跟着杨晃来到甘州后,以前那段痛苦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不仅锦衣玉食,还有侍卫守护下人服侍。
如今他已经转到甘州的一所学院念书,学的东西也比之前深奥,要花费比以前更多时间更多精力去理解。
小小的他知道杨晃对他的要求不止于学识,还要学会处理人情来往。为此,杨晃留下一个幕僚,专门帮助杨瑾瑜理解和处理各种各样人际关系。这比单纯的学习还要难,不仅要应付各种各样复杂的人,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心思。
杨瑾瑜顿时觉得身居高位也不是那么好。
“李三兄,若是纪阿兄传信回来,定要与我说一声!”
“我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