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开阔的田野上,突然刮过一阵风,夹带着莫名的躁动,吹来依稀可辨的人声。
那风,越发地大了。
“还是换个地方稳当。”宠渡想了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地朝着一个小土坡走去。
前后脚的工夫,南派四人又嚷嚷开来。
“着急忙慌地去哪儿呀,回娘胎?”
“现在才害怕?晚了。”
“先前不挺能耐么,怎么现在听个风声就怂成这样?”
“妈的,你们看看那德行。”
污言贯耳,宠渡并不搭理,因为本来就没有跑路之类的念头,而且根本无路可退;之所以去小土坡,纯粹是因为担心待会儿打起来会殃及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土坡虽小,地势却高出一些,所以视野相对开阔。宠渡负手而立,眼见着两大拨人马火急火燎赶路,越来越近了。
南边队伍里,金克木作书生打扮,似缓实疾地走在最前面;而赵洪友则是个虬髯大汉,被一群人簇拥着,风风火火跨过了北桥。
两头都误以为是对方在抢地盘,隔得老远就各自叫嚣开了。
“南边的蛮子。”
“北边的棒客。”
就怕两头直接动手,鹰老三等人各自归队,简言叙过始末。
北派这边,因为鹰老三的推测与建议,赵洪友不乏疑惧,暗想:“姓金的一向自视甚高,何不先让他探探虚实?”便望着对面喊话:“金老板,你怎么看?”
“站着看,你不服?”
“也好,熟人熟事的,就不跟你多客气了。”赵洪友欲擒故纵,“不过,要是赵某人侥幸赢了此子一招半式,那这块地可就归本派所有了,你不得再来纠缠。”
“那就看看谁手快。”金克木忍不了,正要动手,却被近旁一人硬生生拉住,不由恼道:“拉我作甚,想造反?”
“当家的,去不得。”
“凭什么?”
“这小子绝非善茬。”
“脓包样儿!一个炼气而已,我都快归元中境了,会砍不过他?”金克木气急败坏,“别把我袍子扯烂了,赶紧松手。”
“请当家的稍安勿躁,先听小的说两句。”
“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子先剐了你。”金克木看似文弱,脾气却着实火爆,情急之下连吼带叫,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宠渡循声望去,扫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阻拦金克木那人身上,嘴角挂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人叫什么来着?
陈……热修?
宠渡还有些印象,这就是喜欢玩儿鸟的那位,在叩赏之夜,利用豢养的夜隼追踪自己;更乘人之危,觊觎甘十三妹的闪电貂,最后被自己吓跑了。
宠渡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宠渡。
没办法,彼时因为刚刚炼化锦蚺精血,九二玄功第一重初成,宠渡一身红皮,宛如地府里爬上来的修罗,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甚至一度成为陈热修连日的噩梦。
所以,陈热修一眼便认出宠渡来,此刻正结结巴巴地对金克木说着,不时看两下,眼中满是恐惧,生怕宠渡会趁此机会出手偷袭一般。
“真是他?!”金克木讶道,“没看错?”
“以项上人头担保。”
“我说为何赵洪友那莽夫今天如此沉得住气,”金克木恍悟道,“只怕早晓得这宠渡的身份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赵洪友戏谑言道,“金老板说了半天还不动手,难道是怕了人家不成?”
类似的疑问,同样萦绕在众人心间。
在场的杂役都忍不住纳闷儿,两边的当家向来坚决果断雷厉风行,但今日为何这般干打雷不下雨,满满的虚与委蛇?
莫非……这浑身通红的小子大有来头?
于是,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宠渡身上。
这一次,众人看得更仔细。
明显是有所发现乃至猜测,某些人还试探着走近了看,结果一看之下,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一路连滚带爬地摔进队伍里。
“是他、是他,就是他。”
“他谁,你认识?”
“丫的化成灰儿我都认得,”一人语带哭腔,“宠渡!丫是宠渡啊!”
原来在叩赏之夜,参与其中的猎妖客并非全军覆没;比如将宠渡堵在山洞中的那拨人,就坚持到了最后并且幸存下来。
自来祸福相依,对这部分人而言,一夜杀伐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杀戮的洗礼、生与死的来回转换以及由此带来的顿悟,成为一种潜在的磨砺。
所以,这几十名猎妖客在心性及斗法经验方面,已经强过很多同辈;其中大部分人更因此提升战力,在次日的招役大典中展露头角。
不过,这只是与一般的散修相较而言;当直面宠渡时,他们也与陈热修一样,心中压不住一股本能的恐惧。
宠渡,是终结。
宠渡,是梦魇。
宠渡,是禁忌。
这怎么令人轻易忘得了?!
不止是叩赏之夜存活的猎妖客认出了他;连早在山下的老牌杂役,如果说之前只看过他的画像,那么此时因为周围人的提醒,脑海中关于宠渡的印象也越发清晰起来。
那一夜的猎杀,早已轰动整个凉城,便是远如这净妖山下也有风传,连番穿凿附会下,宠渡之能被吹得神乎其神。
这身份一经传开,仿佛往滚沸的热油里泼了一碗冷水,人堆里顿时就炸开了锅。
“他就是宠渡?!”
“一人干退八百人那位主儿?!”
“越境灭杀归元?!”
“但就这模样,怎么配得上‘小可爱’三个字嘛?我看叫‘小龙虾’还差不多。”
“不是说中血毒死掉了么,怎么还活着,而且出现在这里?”
眼睛瞪得似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嘴巴张得放鸡蛋,一时之间,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震撼。
惊诧。
感慨。
疑虑。
……
不论何种情绪,最终都归结于一个称呼。
——“凉城最有价值散修”。
这个名号,是对宠渡手段的认可,是对他实际战力的肯定;除此以外,更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金乌派的赏金又涨了。
两千贯铜板。
一千灵晶。
两颗灵石。
“难怪昨日穆多海认出我后,说什么‘风声很紧’,原来应在此事。”宠渡听着随风飘进耳中的闲言碎语,“诱惑更大,叩赏的人只怕有增无减。”
金乌派的事儿,注定还没完。
此其一。
其二,宠渡带来的震慑,只在经历过叩赏之夜的猎妖客中长久存在;对那些未曾见过当晚血腥的诸多杂役而言,一切全凭想象,难免会认为有夸大的成分,所以感受并不深刻。
因此,没多久,议论的风向就变了。
“赏金是诱人,当心有命挣没命花哟。”
“有啥不可能的?他当日能活下来,还不是靠了从金乌山谷偷来的那几件法器?”
“有道理。这厮现如今也就是中境的喽啰,恐怕比你我还不如,能有什么手段,怕他作甚?”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他那时候厉害,今日未必就有同等实力。”
“道听途说的东西可作不得真。”
“对,咱们不该想当然,被区区一个名头吓住喽。”
此时场间最镇定的,当属两派派首。
作为归元境的高手,多多少少见过一些大场面,金克木与赵洪友自有几分气定神闲的风度,除去最开始的惊讶,并未过于失态。
眼下,二人的态度与想法悄然变了许多。
“说实在的,”赵洪友喊话道,“金老板什么打算?”
“只打,不算。”
“巧了,我也手痒。”
正是一语激起千层浪。
“赵老大亲自动手?!”
“看情形,对面的金蛮子有同样的意思呐。”
“小龙虾,刀剑无眼,现在认怂还来得及。等到缺胳膊少腿只能爬着走的时候,悔之晚矣。”
“不管哪边出手,你小子绝不会有好下场。”
“全都闭嘴!本就不晓得这厮究竟如何,正可借此掂掂他的斤两,你几个在这儿瞎操什么心?”
“怎么样,”金克木面带微笑,明显对“打败宠渡”这件事儿不存在丝毫怀疑,“你先还是我先?”
“你向来会捡便宜,怎么能让你先?”
“自己手痒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
“打过以后,地可就是我的了,你服气?”
“你赢了再说吧。”
二人这厢调侃,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却听宠渡岔道:“小爷还要翻地,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耍。你两个要上就一起上,这样来得快。”
宠渡所言,虽是掏心窝子的话,但落入周围人耳中,却难免轻慢鄙视之嫌。结果,不等金、赵二人回应,其他杂役率先发作了。
“好狂的小子,口气比我还大。”
“他妈的真欠揍!”
“一打二?一介喽啰对上两派派首?!这小子有没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哗众取宠绝对有一手。”
“两位当家的,不要跟他客气。”
“对,这厮如此托大,当给他点教训,打得连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其实,倒并非宠渡托大。
修行一途,千难万险,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故而必须有审时度势的能力。
这当中最紧要的一项,便是对自身实力的判断,越准确越好。
有九二玄功炼体,如今只凭铁打一副肉身,宠渡自问位列同境之巅;加之有神念与葫芦刀傍身,可败归元初境。
纵是遭遇归元中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虽不敢断言得胜,却也不易就此横死,借遁影身法保命自是无虞的。
故而,当下迎战归元联手,宠渡并不虚他两个。但围观的杂役哪里晓得这些,群情愤慨之下,恨不能将宠渡生吞活剥。
不过,金克木却面有难色,望宠渡问:“如此对你,未免不公。”宠渡却说:“弱肉强食本自天道,何来不公?”
“好!”赵洪友抚掌称叹,“实力如何先且不论,就这个气度,你就不曾辱没‘最有价值’四个字。”
“姓赵的,你终于学会说漂亮话了?”金克木话锋一转,“宠渡,今日便让我二人会上一会,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拿这块地。”
“天姑奶奶!老大与金蛮子居然真的联手?未免也太高看这小子了。”
“管那么多,热闹不就行了?”
“你们说小龙虾能走几招?”
“依我看,一招就败了。”
“那可未必,得看咱们老大什么时候动真格的。”
……
众人也怕受波及,窃窃私语着退避三舍,只留宠渡、金克木及赵洪友三人在场间。
见宠渡身在垓心气定神闲,金、赵二人脸色微变,较先前少了不屑多出几抹凝重,不约而同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
归元驭物,两人扬手。
但听一声剑吟,——噌!
二人同时出剑,却只响了一声。
一剑南来,一剑北来。
金克木的剑势若惊雷,撕风裂气。
赵洪友的剑贴地而行,飞土走石。
一剑封住上三路。
一剑直指下三路。
“倒是有趣,这两人明明是冤家对头,出手时却如此心有灵犀。”宠渡暗里感叹,“是高手间一种天然的默契,还是说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敌人?”
杂念,一闪而逝。
一息工夫,双剑齐至。
不过,剑来得虽快,但与遁影诀相比,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宠渡侧身一错,与南来一剑擦腰而过,就势伸手把住了剑柄;同时抬脚猛踏,将赵洪友的剑震得翻转飞起,顺手一捞,同样握在手中。
双剑被牢牢攥着,在九二玄功神力加持下,任金、赵二人如何调用天地元气催唤,也是纹丝不动,难以摆脱宠渡掌控。
周围人回过神来,顿时哑口。
什么情况?
那样的剑势,炼气境的喽啰里,有几人敢硬接?又有几人接得住?但为何被“小龙虾”这么轻易就扣下了,玩儿哩?!
“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吧?”
“两位当家的,莫要放水啊。”
“这小子忒可恨,打死都不多。”
“扯啥犊子,干就完了。”
而金克木与赵洪友同样不曾料到,一个照面就失去了对灵剑的控制,大概也觉得又些跌份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过,好歹是归元高手,二人也是见机的角色,眼见一时取不回剑来,只能强压心间的震骇,急忙变招。
——砰!
——砰!
接连两声闷响,二人先后爆出气机,金克木低吼一声,赵洪友抬脚往地面猛力一踏,搅起阵阵狂风席卷而过。
金克木这边,体内真元喷涌,阵阵灼浪散荡开来,方圆一丈内的花草种苗似受到火烤一般,眼见着干枯萎缩。
“出现了、出现了,金老大的‘自在火意’。”
“此功可随时变换形态与速度,能怎么躲?”
“快看那边,赵疯子的‘草木皆兵’同样不可小觑啊。”
赵洪友那头,灵息铺卷三丈,所及之处草木土石腾空而起;并以土木为核,以灵力为引,在天地元气的包裹与飞速浇铸下,粗枝条石化成飞剑,细枝碎砾皆作飞针。
“早闻他二人功法厉害,今日能同时得见,实在是运气。”
“谁说不是呢?这下那小子不死也脱层皮,看他还怎么跩。”
有感二人凌厉的气势,众人热议不断,仿佛已看见了宠渡的凄惨下场。
与此同时,金克木摊掌贴地往前一推,将一条火龙打来;赵洪友并指挥袖,将漂浮在周围飞针飞剑尽数射了出去。
受此氛围牵引,围观的杂役不知不觉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见宠渡大跨步朝火龙疾奔,眨眼间与火龙已近在咫尺。
“快看、快看,那小子干嘛呢?!”
“不退反进,这不找死么?”
“难道被吓傻了?”
戏谑。
紧张。
疑惑。
讥诮。
不屑。
幸灾乐祸。
……
众人表情各异,面上虽少见忧色与欣赏,却无不眼露期许,因为脑海里同时盘旋着同样两个问题。
换成是自己,该怎么应对?
而他,又会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