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只有半天的假,走的时候,还非要给自己做一顿午餐,一起吃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藤井树记得上次千岁来九花家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是真的很喜欢自己。
这孩子...应该说这个情如至亲的妹妹总是在背后给予自己丰富的情感支持。
每当自己面对社会现实、职业理想与内心冲突的时候,她总能以无条件的爱,用阳光又亲昵的笑容,激励自己。
藤井树也会因为她,对自己今后的道路产生新的想法和动力。
既然内心始终放不下教师的这个理想,那么与其在迷茫与自我否定中徘徊,不如直面现实,再次尝试一次面对这个理想。
正如重新面对当初自己对院长所说的那句话——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能够引领大家前进的老师。
......
藤井树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盯着千岁刚才挥手离开的地方,准备回房并关上主门。
不过在转身的时候,他视角的余光,瞥视到了一个白色的倩影。
小樽的雪在年末不会停歇,至少这四五天,世界都是一片雪白。
藤井树之所以能注意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是因为他看到了那白色的半身披风下方,挂有一個红色的御守。
御守红中带白,中间还有一点翠绿。
分明就是白狐叼着玉镯的形象。
这不就是松前神社所贩卖的御守么?
视角余光瞥到的一刹那,藤井树心有留意。
正是因为注意到这一点,他隔着庭院的距离和铁栅栏,下意识地在小雪中寻着那个倩影,目光追随了一阵。
尽管有些看不太清楚,可那个身影给他的感觉,还是隐隐让他觉得有点像是松前心春那孩子。
加之刚才瞥到的御守,就更觉得像是她了。
心春来这里做什么?
藤井树停下回房的动作,抽着香烟,继续留意外面雪中的白色倩影。
他发现这个白色影子走到了九花家信箱的那个位置,而后停下了脚步。
对方抬头,盯着九花家的大洋房停歇十数秒,而后再东张西望地左看右看。
她似乎是在犹豫,又有点...惊讶?
藤井树不太确定,但的确是看出了那种感觉,因为没人会莫名其妙的抬头停顿十多秒。
她绝对是注意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东西。
最后,藤井树看到,对方从她的半身披风里掏出来了一个浅黄色的信封,投递到了九花家的信箱中。
在投递完信箱后的一瞬,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下意识地隔着大铁门,又朝大洋房的正门看了眼。
恰好。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抽烟的藤井树。
藤井树与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双方目光就这样隔着小雪在空中交汇,并一瞬就认出了彼此。
少女右眼角带有的小小泪痣美丽到令人无法忽视。
...还真是心春。
她怎么来这里了。
少女在意识到藤井树发现了自己后,即刻转身,落荒而逃。
她...跑什么?
在躲着自己?
藤井树连忙甩掉还没抽完的香烟,追了出去。
尽管他有些不太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可松前心春如此回避与自己见面,令他没办法不在意。
这孩子很喜欢同自己聊天,她晚上大多会就学习问题,主动联系自己...但这几天她都从没主动发过消息。
藤井树本就十分在意这一点,现在又见到松前小姐在自己的面前逃走,他自然就追了出去。
他估计松前心春是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躲着自己。
秉持着问题就要尽快解决的想法,藤井树追逐少女的白色背影几百米远,跑过了两条街。
雪很小,但街面上的积雪很多。
呼——呼——
少女呼吸急促,轻薄的糯唇微微张开,吐出白雾。
在一个十字路口,松前心春因为眼看就快要被追上了,心中一急,导致脚下踩上了半融化的雪水。
冰面带来的摩擦力减小让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完了...’
正当她知道摔倒无法避免的时候,手...却在后面被拉住了。
少女将要摔倒的身体,一时间僵在了半空。
......
藤井树拽着少女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起,松前心春很快便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少女的站姿优雅大方。
只不过她现在面对着藤井树,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双手有些不安地收拢在肚子左右的位置。
“老师...”
见到真的是她,藤井树也没有着急询问她到底为什么跑,柔声问道:
“没受伤吧?”
松前心春抬头看了站在行道树下方的藤井树一眼,又连忙低垂下头,一动不动,细声回答:
“没...没有。”
“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
少女沉默不言。
“松前?”
见少女在犹豫,迟迟不语,藤井树进一步引导:
“松前,我还记得我与你谈论起你母亲的时候,你母亲在无意中透露出了一句重要的话,那句话是什么?”
松前心春当然不会忘记与藤井树谈论过的母亲的形象,以至于她在听完藤井树所说的话后,立刻便脱口而出: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信任,就是交流...”
“松前愿意信任我么?”
“当然,老师是很值得信任的人。”
藤井树微笑,“那么有什么事,直接对我说不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又或许是藤井树说话没有半点急躁,松前心春在抬头看了眼对方后,便把自己为什么逃走的原因说了出来:
“我以为,老师是在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藤井树诧异,“松前怎么会这么想?”
“老师教学的最后一天,不是因为我,聊到了老师心中很不愉快的话题么?”
藤井树皱眉回想了下。
那天...对了,那天是松前心春主动问起自己的过去吧。
那时的自己回忆着在东京的经历,并告诉给了松前心春...自己讲着讲着,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回到小樽其实是在逃避失败的事实,进而表现得心情低落。讲述的经历,自然也戛然而止了。
原来如此,松前小姐是因为这个才心里着急。
见到藤井树皱眉的样子,松前心春心中更害怕了。
“而且老师这几天都没有主动联系我...我知道,老师这是在生我的气。”
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内心都如此敏感么?
藤井树将眉头舒展,笑道:“松前不要误会,我这个表情并不是在针对你,而是我回忆的时候喜欢在内心督促自己,习惯性皱眉。”
表情和语气是交流的重要标准。
松前心春偷偷注意到了藤井树前后的表情变化,语气使用。
“至于你说的那天我心情不佳...嗯,的确如此,但松前不要误会,那并不是源于你,而是我想到了我自己的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忽然心情低落。”
“那果然!老师还是因为我...”
藤井树摇头,“就算松前不主动问起我的过去,我也早晚会有一天意识到那一点。松前帮助我回忆在东京的往事,是提前提醒了我,这对我来说,反而是帮助。”
松前心春看着他,脚步微微向前,“那,老师——”
“所以说,是误会。”
“藤井老师,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松前如此聪慧又懂礼貌,我为什么要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气?并且,”藤井树面对少女的正面,又浅笑着说,“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得罪松前家的大小姐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
松前心春很聪明,听得出来藤井树这是在借由松前家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明白,藤井老师并不是那种喜欢攀附世俗权贵的人。
如果老师真是这样的人,那当初老师在东京,也不会选择主动辞职。
“谢谢...”松前心春打心眼里开心,重复道,“谢谢老师愿意这么与我说话。”
......
藤井树之后又多解释了两句,误会就此解除。
松前心春转向藤井树的正面,脸上露出许多歉意。
“老师,十分抱歉,是我误会了您。”
“没有事,解释清楚就好。只是松前刚才见到我的时候,为什么要跑呢?”
松前心春将视线偏转,小脸依旧带着歉意,“因为我担心老师不想见到我,亦或是说见到我后心情会不愉快。”
果然,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内心就是如此敏感。
九花月和千岁也是如此吧。
“嗯,那这件事情就此揭过,如何?”
“当然!全听老师之言。”
松前心春低头行礼,优雅得很有大家风范。
更别说她本身体态就小巧玲珑,披着半身的毛绒白肩,被身后的街道雪景所衬,像是只小雪狐。
“松前又这么有礼貌了,”藤井树失笑,“不过没事,这也算是你的特点。既然误会解除,那来我这边喝杯茶怎么样?我记得在你家中,大多是你为我泡的茶吧,真是惭愧,这次我倒是可以教教你母亲传授给我的泡茶手法。”
“真的?!”
松前心春立刻显得急切,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很快平复了表情,红着脸。
“老师,我又有些心急了,不过,真的很谢谢藤井老师。”
“谢谢就不必了,我这也算是在报恩。并且我还挺喜欢和松前你聊伱母亲的小说,毕竟我这么多年来,还找不到一个和我有共同喜好的朋友。”
“谢谢老师认可,”少女的脸蛋更红了,“老师,其实我也是。”
这是自然,教授的小说可不是给这个年龄段的人看的。
松前心春要是能靠她母亲的小说结交到朋友,那才奇怪。
这也侧面证明了她异于常人的成熟。
“还说谢谢,算了,走吧,我给你带路,小心别滑倒了。”
“嗯!”
松前心春见藤井树转身后的背影,即刻向前,追了上去。
少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望着他在小雪天中的背影,莫名想起他刚才拉住自己不要摔倒的那一刻...心中,有那么感到了一丝暖意。
“老师...”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藤井树也不多过问身后的少女为什么突然喊了自己一声,只是平静地说道:“快些走吧,外面比较冷,但还是要注意别摔了。”
“嗯。”
“对了,松前一个人来的?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
“樱伯送我过来的,我让他两小时后再来接我。”
“原来如此。”
*
“松前?怎么不进来?”
松前心春站在九花家的大门口,遥望着里面大正时代遗留下来的大洋房,明明铁门已经开了,她却迟迟没有进来。
“老师...一直都住在这里?”
藤井树注意到了她抬头的呆滞表情,“不,没,近期临时租住在这里。”
“那老师是认识这栋房子的主人吗?”
“不算认识,只是院长过去认识他们,我是经过院长介绍,租住在这里。”
松前心春收回视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明白了。”
奇怪。
藤井树知道松前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问,再加上一开始松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也盯着九花家的大洋房看了好一阵。
他没有记错,松前家和九花家,在历史上本来就有关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松前。”
“嗯?在的,老师。”
“你是不是认识...九花月?”
松前心春闻言,瞳孔缩小,盯着藤井树的脸,连忙追问:
“老师!老师您知道她吗?”
松前小姐少有表现惊讶,有也只是在听闻自己是她母亲是学生的时候。
“我都租住在这里了,自然会知道一些。”
“果然...果然...”松前心春低垂脑袋,喃喃重复,“我一开始的预想,是对的。”
“松前?”
“啊?抱歉...老师,”松前心春反应过来,抬起头,“我只是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了一种设想,我在设想老师会不会认识月呢?因为老师会住在这里,本就让我惊讶了。”
“......”
藤井树盯着松前心春在雪天中扑闪的眼睛,问道:
“你们松前家,和九花家,是世交对吧?”
“是的,从战国时代开始,我们两家就一直有所渊源...月,也是我过去最好的朋友。”
松前心春伤感起来。
“只是有一天,整个九花家都搬到东京去了...原本我和月还在靠书信交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吧,写信太过麻烦,不到半年我们便彻底断了联系。”
奇了怪了,松前说是最好的朋友...但为什么自己从没有听九花月提起过松前呢?
她也说过,她没什么朋友。
“你和九花月,真的很要好?”
“当然,”松前心春无比肯定,“我和她一起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毫不为过,我们是最好的玩伴,父亲还有母亲,还有九花叔叔和九花阿姨都很高兴我们能玩得这么好...只是月她,突然搬到了东京,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藤井树越发感到奇怪,“她没和你说她回小樽了?”
“她回...小樽了?”
“对,应该是三个月前...快四个月了吧,那时候她就回小樽了。”
松前心春愕然,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九花月回来的消息。
“怎么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