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川白亮的河水,仍然还在静静流淌,但半年未动的河运,现在还是瘫痪,上下的渡口一片荒芜,甚而已显破败,半个人影也无。
但流速最缓的一片河道间,已立有几个桥桩,上头搭有浮桥,正被河水拍打着上下晃荡。
这新建的浮桥是漠北人搭的,以方便斥候能够策马到东边去,打探渔阳那边的消息。但每每稍一深入,就会被定霸都的游骑驱赶回来。两方因还有表面上的合作,故没有大的交锋,但这几日小摩擦也是不断。
此时,一道哨鸣声,忽地从山林间急促的响了起来。
几骑遂从缓坡上疾驰奔出,远远看着水上的那道浮桥。
但这一次,却非是漠北的斥候,而是一辆古朴的马车,缓缓从西岸驰来。
不过犹自奇怪的是,这马车竟没有赶车人,而那两匹挽马也仿佛是极有灵智一般,规规矩矩的向前走着,一路过来,也是极为平稳。
几骑便愣愣的互而对视。
但还未等他们试探性的射出箭矢,水西岸,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追了上来。
见到二人,这几个游骑便不再逗留,如旋风般退去。
遥辇弟弟身材魁梧,坐骑自也是高大,但就算如此,那匹骏马也显得有些吃力。他脸上的横肉随风晃动,砸着嘴看向山坡,沉声询问道:“需不需要我追上去,将这几个南人解决掉?”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没有立刻答复,而是趋马伴在古朴马车旁侧,在马背上恭敬欠身,问道:“奥姑,这些游骑恐会暴露您的动向,是否需要奴与遥辇为您开路?”
古朴车辆中,传出的声音略显轻柔,一股清灵感,便油然自生。
“无妨,只管前行便是。”
“是。”
世里奇香理所当然的应了,似也认为对马车这位而言,暴不暴露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遥辇弟弟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颇觉有些遗憾。
“王后遣你们二人来,可是有其他吩咐?”马车中,清灵声音再次响起。
世里奇香便继续欠身,恭敬道:“王后说,奥姑此次在营救大王之余,需一并将那中原统帅的性命取了。”
“这两件事,可需要分先后?”
“这……”
马车外,世里奇香愣了愣,与遥辇弟弟对视了眼,而后有些拿捏不定道:“必然是要先救出大王的……不过王后说,此次不计代价,也要取了那人的性命……”
车里,奥姑沉吟了下,而后轻轻点头。
“驾车,替我认人,以免错杀了。”
“是。”
世里奇香趋马上前,一跃而上前室,继而重重的一抽缰绳,使马车的速度开始加快起来。
遥辇弟弟则是背负着八尺瘴雾角,同时驱赶两匹坐骑,跟了上去。
他这次南下,多次吃瘪,更是在述里朵跟前不断丢脸,分外难堪。
故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好好杀个痛快。
――――――
渔阳。
节度使衙署。
站在庭院的廊前,似还能看见这座衙署百年前的样子。石砖垒砌起来的围墙,墙排水的兽口,粗犷大气的雕花门框,都昭示着这曾镇戍大唐北面、抵御胡族的重镇辉煌。
但犹自可惜的是,驻于此处的卢龙军,却在刘氏兄弟的河北内战中,已被打得几无建制。残存的余部,也只不过百十人,先前救被刘守文纳进了义昌军中。
故萧砚还在思忖,到底对各军做出如何安排。
他在廊前来回走动,整个衙署内外,都是安静无声,几个龙骧军的士卒列在门口,都只是一动不动的静静守候着,替他们这位年轻的统帅充当起了卫卒。
而整座渔阳城,亦也好似半点动静也无,似是已蜷伏在了这位新的征服者脚下。
事实上确实如此,任凭萧砚如何下达指示,所有命令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完全无人敢马虎。
譬如这两日,一众漠北俘虏被鞭子抽着,开始替渔阳的残余百姓重建城池。看管他们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些会汉话的漠北小队长。这些小队长不用干活,又能吃饱饭,反而对看押一事干的尽心尽力。
除此之外,还有自告奋勇的燕地豪杰,蜂拥入军,暂时没捞到名额的,也自发替定霸都看守俘虏,唯恐有人心生他念。
此时,从廊下看过去,外间的一应虎贲都只是步履匆匆,士气高昂。
而整个城池当中,乃至左近几十里,这些虎贲也只听命于他一人一人。
从今以后,这便是――
属于他的渔阳。
萧砚长舒一口气,踱步的身形止住。他已决意好了,打算拆分义昌军成两部,一部与原卢龙残部、以及田道成所部的燕地新卒一起,重建卢龙军,留驻渔阳。而他也会新提拔一批燕地豪杰充任军官,协助田道成替他看好渔阳。
而另一部义昌军,亦要塞入部分燕地汉儿,仍为“义昌军”军号,带回幽州。至于定霸都,他倒是有心纳入掌中,但这会插手其中,恐会造成战力缩减,故暂时不动。
龙骧军六百余骑,则是继续充当他的亲军。
所以协调之下,卢龙军应有兵额七千人,燕地新卒占三分之一。义昌军则有一万人,但燕地新卒仅占五分之一。这两部他已仔细思忖过,今后回归汴梁,朱温定是要让人接管的,尽数交上去即可。但底层军官都是他提拔的燕地汉儿,或许交情暂且不深,但多多少少有一份香火情在。
主要的人选,还是极早就开始留意的田道成。他的父母都算幸运,从那场惨无人道的攻城战中幸存下来,留在渔阳,算是埋了一颗定心丸。
而定霸都,才是他主要想藏的部分,这需要后面慢慢筹划。
除此之外,漠北俘虏也逃不掉。这几日除了重建城池,他已亲自考察过,挑选了一批还算老实的漠北汉子,若是修完城池还有气,可凭他们选择,留下卖命或者回草原当奴隶。
粗略的想法已构思好,萧砚便大步走进后衙。
房中,姬如雪正将两人的衣服迭放好,简单装在包袱中,做好了随时可动身的准备。
看到他进来,少女便有些惊诧,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雀跃。
这几日,萧砚忙的脚不离地,极少有白日里回到后衙的情况。她又不想显得太刻意,故实际上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卢龙军……”
萧砚嘴中念叨着,坐到书案后,准备研磨。但书桌上乱糟糟的,竟一时寻不到笔墨放在哪里。
还是姬如雪上前,替他从一堆杂物中寻了出来。
她清冷着脸,但嘴角只是抿起淡笑。萧砚并不许她随意动他的东西,说是怕扰乱思绪,但他自己却连东西都忘在了哪个角落。
萧砚有些尴尬,但他脸皮愈来愈厚,只是坦然道:“为大事者,果然少不得贤内助啊……”
“呸,不知羞。”
姬如雪轻轻拍了他一下,敛着眉以掩饰发红的耳根子,偏过视线,“本姑娘是要做侠女的人!”
前者不以为意,只是发笑,准备记下自己的思路。
少女无意看他写什么,以免他生厌。遂想折身过去继续收拾,但还未迈开步子,手腕就被人一扯,将她整个人揽入了萧砚的怀中,霎时,她轻盈的身子便坐在了后者的腿上。
马上,少女纤薄的背就瞬间僵直起来,耳尖也骤然变得绯红。
但萧砚只是将下巴撑到她的肩上,轻轻的、却又显得贪婪得嗅着少女发丝间的清香,轻声叹了口气:“还好有你……”
姬如雪僵直的背,便因这么一句话霎时放松下来。
她能明白,这个仅比她年长两岁的青年,这一路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特别是练了那邪功后,时常就变得分外陌生,这些事明明经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偏偏,他就是要一意孤行下去。
似有什么责任,一直驱使着他不断向前、向前,一刻也不敢停留。
念到此处,她的目光就轻柔起来,仍由萧砚的鼻息在颈间流连,也并不阻止。但马上,臀下就被一道硬物抵了抵。
姬如雪先是一愣,下意识碰了碰,便马上红了脸,背也又僵直起来,小声道:“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硌人……”
萧砚便摸了摸下巴,确实是长出了一些。
他因为不想显得年幼,早早就开始剃须,以让面貌看起来成熟一些。胡茬也因此一个劲的冒出来,或是刺到了少女的肌肤。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嗯?
为什么是硌人?
“……”
萧砚揣着明白装糊涂,哈地一笑,将少女抱起来,“确实是长出来了……”
姬如雪偷瞥了他一眼,有些难掩脸颊的滚烫,折身过去,打算继续收拾衣物。
前者并不觉有什么好意思,但少女年纪太小,确实还不到时候。虽说按照这个年代来讲、以及自己心下那股邪念,实际上是可行……
想到这里,他便皱了皱眉。
去寻降臣的人,为何还未传来消息?
萧砚沉吟了下,把自己想写的东西记好过后,准备唤人询问一番。
但恰在这时,外间已有声音传来。
“萧郎、萧郎啊……”
下一刻,上官云阙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也不禀报,火急火燎道:“你、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了。游骑方才禀来消息,说是有一辆马车从西面来了,或许就是你说的什么大萨满……”
房内,正抖动衣裳的姬如雪便一惊,折身望来。
萧砚挑了挑眉,而后卷动了下手指上的血玉扳指,并不着急,道:“还有谁?”
上官云阙喘了口气,道:“说是还有那两个奇怪的漠北侍卫,正是看见了他们两个,游骑才回返禀报的。据此不过二十里了。”
“那好,按计划行事。”
萧砚站起身,向外走过去,一边将信纸递过去:“让王彦章依此做准备,然后领定霸都、义昌军西进。”
“好嘞。”上官云阙应声接过,就要匆匆离去。
“等等,余仲回来没有?”
“啊?”上官云阙想了想,才记起这余仲,是那名被萧砚赠刀的定霸都军将,便支着兰花指道:“倒是有信使回转,说是已追杀耶律阿保机至营州,一路斩获不少呢。”
“用我的海东青告诉他,只要能确定耶律阿保机是死是活,就可回转。这批漠北残部,已经回不去草原了。”
“得嘞,还有吩咐吗?”
萧砚思忖了下,道:“你去,替我拦她一个时辰。”
“我?”
上官云阙愣了愣,万万没想到客套一问,竟真有个大任务派给他。
“放心,她很好说话。”
萧砚上前,理了理上官云阙的衣领,嘱咐道:“放礼貌点,起码等大军调离了渔阳。”
后者苦了苦脸,求助似的看向姬如雪,但少女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萧砚身上,竟将他无视了。
“萧郎,别忘了替我收尸啊……”
上官云阙一步三回头,似如壮士一去不回,不舍离去。
……
“我能做什么?”
姬如雪上前,低声询问。
“你的任务,就是跟着大军,充当我的眼睛,替我监视他们。”
萧砚回过身,从兰上取下一柄普通的长剑,将之抽出后,手掌贴于剑锋,一拭而下。顷刻,一股滚滚的浓郁煞气,便附着在剑身之上。
“这柄剑,现在不会轻易折断,亦可对敌造成剧烈伤害,带好,以防不备。
“我那个三分归元气,时时刻刻都可修炼,你不要荒废。我的任务,则是要让耶律阿保机的消息,短些传到述里朵耳中,待你们在水向西立稳脚跟,就可正式与其……”
他难得有些喋喋不休,显得话有些密。
“闭嘴。”
姬如雪掂起了脚尖,须臾,夺过长剑,拎起包袱就走,留下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我没学会。”
萧砚品着嘴角的湿润,眯眼看了看天空,折身走进房内。
桌上,早已躺有一封书信。
“漠北大萨满已南下,王庭动乱。
“望知。”
书信被顷刻焚去。
“应天王后,你已经输了。”
――――――
――――――
水距离渔阳,只有六十余里,但一路行过近五十里,竟未再见一个游骑。
但世里奇香二人,实则能察觉到暗地里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奥姑,我们是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了些……”世里奇香便回过头,低声道:“虽说我们只有三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但他们若是谨慎,将大王转移,恐会有些麻烦。”
车厢里,清灵的声音传出。
“大王的距离,已在十里之内。
“你二人,可趁我去杀人之时,救出大王。”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不再出声。
但马上,前头引路的遥辇弟弟突然一勒缰绳。
“咴!”
随着马嘶声响起,两人都眯眼看了过去。
远处的大道上,一面面的旌旗飘动,人马涌动,寒光闪烁,一列一列虎背熊腰的兵卒虽未着甲,但人人士气高涨,杀气腾腾,分外有肃杀之意。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凶悍猛卒,只是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朝西而行。但就算如此,一应游骑、斥候,都只是撒的又远又开,甚而远远的就注意到了他们。
不过两方并不在一条道上,平原旷寂,这一辆马车落在大军的眼里,似若无物。
而不待他们惊愕,就见人影闪动,却是有几人骑马向着他们奔了过来。
远远的,一骚里骚气的男人就落马而下,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支着兰花指过来。
遥辇弟弟趋马过去,沉下声音。
“你是何人!?”
“害,在下上官云阙,乃萧统帅派来迎诸位的。”
“迎我们?”
马车上,世里奇香前倾身子,眯了眯眼。
上官云阙便上前了几步,干笑道:“咳,统帅闻漠北来使,自要相迎。当日不是已说好,只要王后肯退兵西去,即可派人来见耶律大王。诸位,难道不是……”
听着这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遥辇弟弟便回头,看了眼世里奇香。
后者却是眼珠子一转,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但她马上又一指远处不断西去的大军,问道:“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渔阳战事结束,统帅自是要领兵回返幽州,这不是早已说好的吗?”
“那我家大王何在?”
上官云阙答道:“自是在渔阳城内。”
世里奇香偏了偏脑袋,向车厢中低声询问:“奥姑?”
车厢中便传来声音:“他没说谎,大王未在这大军中。”
她便要驾车向前。
“既如此,还不快快引路,去见我家大王。”
上官云阙笑了一声,弯了弯腰:“你们二位,可以入城。但车子里的人,需要等一等。”
世里奇香霎时皱眉:“凭什么!?”
“我家统帅说了,要见耶律大王,只能如此。若不然,望诸位莫要后悔。”
“你在威胁我们?”
虽说有遥辇弟弟在旁边恶狠狠的看着,但上官云阙此时反而有了底气,直起腰来,哼声道:“但请自便。”
“狡猾的南人……”
世里奇香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询问道:“奥姑,您看……”
“可。”
计划既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又能去寻到耶律阿保机的位置,世里奇香认为一切尚还在掌握之中,遂也不犹豫,给遥辇弟弟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即会意,两人便随着一骑驰往渔阳。
这下子,上官云阙才终于尴尬起来。
他领着几个人,就与这马车孤零零的对峙着。
直到片刻后,马车中传来了清灵的声音。
“我需要等到何时?”
上官云阙瞥着还需行动许久的大军,猜想萧砚不在城中动手的原因,应是不想乱了大军士气。便自己又加了半个时辰,小心道:
“呃……一个半时辰?”
说出口,他又有些觉得有些揣揣,忧心这大萨满恐会生疑。
但马上,车厢中人乖乖的应声。
“好。”
“?”
真这么好说话?
――――――
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朝着渔阳城疾驰而去,一路所见,尽是这半年来的战争遗迹。
且抬头张望,还能看见那处已然稀烂的城北大营。
他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漠北驻营的风格。很明显,耶律阿保机就是在那大败的……
两人对视了眼,默不作声。
大军开拔,城中留守的士卒似乎并不多,有许多漠北人正如同劳力一般,修筑城墙、疏通护城河。
那厮果然没说错,竟真俘虏了许多漠北人……
两人一见此景,马上相信耶律阿保机真的在城内,遂催促起来。
凭两人合力,只要等奥姑动手,救出大王只是易事。
在催促声中,他们很快就入了内城。
但马上,世里奇香就警惕起来。
“我家大王人呢?为何此处如此安静?”
似乎是回应她的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吱呀声。须臾,城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两人心下一沉,警惕扫向四处。
“二位。”
一道声音突兀的从城头响起。
遥辇弟弟一愣,回头望去。
付暗双手环胸,嬉皮笑脸道:“又见面了。”
“是你们!”
世里奇香大惊,认出了这个古北口的敌人,大声提醒遥辇道:“遭了!是陷阱!”
“老子看得出来!”
遥辇弟弟吐着唾沫,拿起背上的八尺瘴雾角就开始猛吹。
不过几在同时,数百道身影,已缓缓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城头上,萧砚负手踱出,敛眸俯视。
付暗便正色行礼:“校尉。”
“拿下他们。
“让应天王后来赎人。”
――――――
蝉鸣骤起。
上官云阙已有些燥热,坐在草地上举目一望,果然,大军的尾巴已看不见了。
他用手扇了扇风,对着马车道:“勒个,我就不陪你在这晒太阳了啊,我要回去了。”
车厢中,似是沉默了下。
上官云阙迟疑片刻,见其没有反对,便跨马欲走。
猝然。
风铃声起。
一道罡风,瞬间将他掀下了马背。
清灵声中,杂了一丝怒气。
“你们统帅,在骗我?他在哪?”
上官云阙揉着屁股,不住倒退:“哎哟,又不是我骗你……”
但马上,那双古朴面具上的豆豆眼,倏然望向了东面。
她似是沉吟了下,而后出声。
“我想,已经认出他了。”
上官云阙猛地转头,能看见一骑从视线中不断疾驰而来。
他的泪水,便一个劲的冒了出来:“萧郎,我就知道你不放心人家……”
来骑落地,手指间,扳指闪着血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