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庄子里响起一片马蹄声,一路向外出去,却是惊起一阵见礼声。
“见过校尉。”
“校尉、付百户……”
便是一些还在押送辎重的漠北人,也纷纷让道于旁,恭敬的按手于胸前,弯腰下拜。
“萧将军。”
队伍中被簇拥着的萧砚,面色稍有些冷峻,但仍然向左右轻轻颔首,就算是一一回应了。
后面庄园里一座不高的阁楼中,降臣持着一本医书遮挡在额前,眺望着萧砚远去的身影,不悦道:“不是说今日过节吗,他怎么也这般忙?”
阁楼内的长案边,姬如雪想擦一擦额上的汗,却碍于指尖有面粉,故只是用手腕轻轻拭去,进而下意识替萧砚轻声解释道:“在凤翔时,临近年节的时候,岐王也总是忙的很……”
“嘁。”
降臣百无聊赖的扔掉医书,坐在一面用木架支撑的摇椅上,一边轻轻用笔直的长腿支着摇椅晃动,一边撑着脸颊,看姬如雪在长案边揉搓着面团,进而便是擀面、剁馅、包馅,一气呵成。
在另一边,阿姐的鼻尖上、脸颊上、额头上,满满沾的都是点点面粉,她个子不高,踩着一个马扎,才方能好好揉着一个面团。但尤是如此,她依然乐在其中。
她一面哼哧哼哧的使劲,一面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俚语歌谣。
“年夜饭,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虽说许久没吃过元宵了,但这东西,应是上元节才食用的吧?”降臣不由轻轻颦眉。
阿姐才不管,傲娇道:“额就要包、额就要年夜饭吃!”
“嘁。”降臣再次不屑,不禁暗想过年实在是让人索然无味,半点趣味都没有。
不过待她看着姬如雪捏出一个个小巧精致的饺子花边后,心下却突然有些意动起来。
她摊开纤细修长的手指,才发觉自己竟没有包饺子的经验。
而姬如雪却是极为娴熟,甚至还能变着花样包,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虽还需等到夜里才下锅,但已然很有食欲。
天生的傲娇感并不容降臣去做这种事情,但她却不自禁的凑了过去,净了手,鬼使神差的学着姬如雪的动作捏了一个。
“这般样子,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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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骑驰出庄园,入了荒野。
后面的大庄子卧在一处山坳内,出入仅有一条通道,山口有一条河水,需架桥才能通过。而山庄向里,不但尚有数百亩良田,终年都有十来户佃农在劳作,山谷之后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湖沼洼地,风景甚是宜人。
这一座山庄,不仅能进退自如,还能自给自足,是一处天然绝佳的庇护所。大半年前萧砚北上从此经过,很敏锐的就察觉到了这一个完全可以当作据点的地方。
彼时,山庄主人不过只是将此处当成了一远郊别业,并未有驻养私军的实力,且其当时正忧惧刘氏内乱,急着南下去中原避祸,便很轻易的就被萧砚以高价买了下来,直至现今,已成了兖州分舵在河北的首要驻地。
事实上,萧砚买下这山庄,并不只是看重了这一庄园的实用性,还是因为此地的地理位置。
瀛洲。
此地居于河北平原的腹地,与沧州毗邻,乃幽燕的门户之一。在南北朝之前,这里多被称为河间国、在后世,这里又被称为河间府,素来是捍卫幽州的平原重镇。
且反之来说,瀛洲亦是中原门户。虽然地处于平原地界,距离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分界线的太行山脉较远,但此处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数道重镇的中心枢纽。
这里西南不远是另一军事重镇真定,东南不远就是沧州,这三镇形成倒三角,几乎是把守着渡黄河南下的门户,而过了黄河,便就是开封府汴梁。
可以说,就算沧州与真定把持在大梁手中,但只要萧砚掌控住瀛洲,河北、中原就完全可以来去自如,直趋黄河,逼压汴梁,所以才会在这里设一兖州分舵的河北驻地。
且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很关键的一步,便是瀛洲亦有不良人分舵所在。
按照常理来说,沧州既有不良人分舵,辐射范围已能环盖整个河北腹地,又在与其毗邻的瀛洲再设一分舵,看起来很是没有必要。
萧砚初始亦是如此作想的,他刚开始并不理解三百年前的袁天罡,为何会在河北同时设两个分舵所在。但甫一经过瀛洲本地人的冯道解释,他感觉应是明白过来了。
现今天下,朱温会对沧州几镇耿耿于怀,自然是因为河北并不握于中原手中,他对河北不能形成什么威胁,而河北却能轻易威逼汴梁,所以才会数次亲征,不图河北全境,也求能够掌控住沧州几镇,夺取对燕地的主动权。
但在百年前的大唐,固然统一了整个天下,但河北与关中之争,却一直从南北朝之际,一直绵延到了安史之乱。关中门阀对河北士族的打压,也一直从唐初延续到了唐末。
李唐建元之前,河北与关陇之间就有对立。
河北士马甲于天下,但从秦汉以来,关中就作为富庶之地,一度傲视群雄,其盆地地形和富饶土地为各个强主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特别是从北周灭北齐之后,河北士族就一度衰弱不得重用,而隋唐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亦是重用的关陇集团。
河北地区的政治诉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从唐初窦建德之死后,怨气便一度攀升到极点,虽其后的乱事多被平定,但民心却不定,或者说是河北士族对关陇不服。
在这种情况下,终唐一朝自然会不断的限制打压,特别是太宗之后,许多举措都隐隐带着削弱河北民力的心思。
天宝年间,河北赋税重而待遇低,玄宗限制河北本地士人科举入仕、吸纳五姓七望到长安定居,又对崤山以东的百姓课以重税、在河北设立边镇、任用胡人为将……
等等举措下,河北一直无望崛起,士族在朝堂上、军队里的影响力越来越低,自然对关陇集团的统治根基愈来愈没有威胁。
这些举措的成效自然显著,但河北民心却犹如鼎沸之势,终将压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瀛洲不良人分舵便应势而生。
瀛洲毗邻数个重镇,且距离涿州(范阳)镇仅百余里,一应动向可立即抵达天听,可谓是三十六分舵中最为顶尖的战力。
在终唐一朝,瀛洲分舵直接听命于不良帅,不设舵主,主要替袁天罡镇压范阳,亦有监视河北全镇的目的所在,除去总舵外,实力隐隐居于三十六分舵之首。
萧砚还从老翁等第八代不良人口中,得知过瀛洲不良人分舵的秘闻:
武皇神龙年间,袁天罡致仕,卸任国师、不良帅等一切职务。权臣章五郎把持朝政,意欲篡权夺位,为了诛杀袁天罡,除去这一他的首要威胁。便就是以不良帅的身份,号令瀛洲分舵出动。
虽说其计最终未成,但管中窥豹,也可见瀛洲不良人的实力之强。
……
“一直以来,瀛洲分舵都殊为神秘,除却河北事宜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动静。”
付暗控马稍稍落后于萧砚,补充道:“据老前辈所言,瀛洲分舵在神龙年间过后,几乎像是除名于三十六分舵了一样。
不过根据一些老人知晓,瀛洲不良人还是一直都存在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生乱,便多有他们的影子存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拉拢河北士族,对河北多行安抚举措,瀛洲不良人才慢慢蛰伏下去的……”
“这般说起来,他们确实与旁的分舵不大相同。”萧砚笑道。
付暗不禁点头:“恐怕不是好相与之辈……”
后面,冯道与韩延徽操纵着坐骑近前了些,迎着风雪一左一右伴着萧砚策马。
“河北之祸,始于北齐。昔年北周灭北齐的时候,北周人口仅有七十余万户,北齐却有两百余万户之众,几乎是北周的三倍,而北齐的故地就在河北和山东。在这般的压力下,北周自会对河北之地的民力进行消耗。”
韩延徽亦为河北人,对这段历史自是了如指掌,道:“北周末年,隋主杨坚继承北周帝业,亦是承继了关陇集团,亦会对北齐故地不断打压。隋炀帝杨广数征高丽,俱用河北人力,为的就是削减河北的人口。其后又是大唐……”
一旁,冯道叹了一声。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河北虽一直遭受打压,但‘安史之乱’却让被大唐中枢把持的关东州县军队、精锐西北边军尽数消亡殆尽,所以河北三镇开始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从今以后便凭借着强大的威慑力,逼的其余怀有野心的藩镇不得不听命于唐室,才能勉强维持三方平衡。此为‘唐之弱’也。
不过黄巢祸乱以来,朱温与李克用迅速崛起,对河朔三镇、山东诸藩镇、河中、河南等诸镇都形成了碾压之势。河北三镇实力衰微,无法对朱温形成挟制之势,唐室中枢亦无余力号召其余藩镇,平衡被打破,才让朱温得以篡唐自立……此为‘唐之亡’。”
几人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言语间并未对这一朱家皇帝有多余的尊敬,冯、韩二人既已认定萧砚为主,在私下里偶尔也不会忌讳这些称呼,反而使得言语更加清晰明了、通俗易懂。
一旁的付暗听的云里雾里,而萧砚却不得不佩服冯、韩二人。
到底还得是文人,且两人还是当世超俗的文士,见解确实很超前。
旁人想不通的道理,冯道、韩延徽两人却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来:朱温之所以有胆子代唐自立,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实力强大到了离谱,而是他有底气能够代替唐室与地方割据藩镇的达成一种平衡。
若是河朔三镇依然有足够强的实力,逼的朱温不得不维持着唐室的名号联合各藩镇,大唐自然会继续延存下去。可河北已然衰弱,大唐维持的平衡已彻底失去控制,朱温自会上位,开始继承安史后大唐一直想做但一直未能做成的“中央集权”。
就算是这样,朱温依然对河北忌惮不已,连年征战,就是想要消灭河北三镇与李克用,毕竟李克用居于河东,算起来也是河北,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有彻底解决掉河北,他才能够安心坐稳皇位。
而与之相对的是,自始至终朱温都一直未将江南等地的诸侯放在眼里。
冯道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河北之祸,根本在于河北一地,数百年未出雄主尔……朱温虽独霸中原,但未必就见得能得到河北民心。此番乱事,是主公你的机会。”
萧砚轻轻颔首,冯道说的不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河北与关中的孽缘,一直到了数十年后,河北出身的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终结五代十国,才会彻底结束。
韩延徽在一旁捋着须,毫不避讳的沉声道:“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数百年积攒的郁气,若能遇上一介雄主,当能趁势而上,助主公匡得天下。
在刘仁恭手上的河北,发挥出的实力一成不足,可若主公得之,自可俯视中原,肃清宇内!成就光武故事!”
后面,付暗已听傻了眼,听着二人的话,不由得目瞪口呆的盯着萧砚的背影,心下只是不住乱跳。
校尉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料,萧砚只是洒然一笑:“二位先生所虑,实在太过长远了些。现今当下,萧某可是大梁的归德节度使。”
此语一出,冯、韩二人都不由叹息一声。
两人自然清楚,萧砚这会并不是割据河北的好时机,底子太薄,还不足以成为河北民心的代表所在,只能慢慢徐徐图之。
可若那什么‘瀛洲不良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应是掌握河北的一大助力。
几人不复再言,一路向东疾驰。
在一处残破古旧的寺庙外,所有人都下马,萧砚一人负手而入,入了寺门,进入中殿。
中殿内却并无佛像,仅有一褪漆的交椅。
萧砚上前,轻轻抚着交椅上的灰尘,默然不语。
须臾,两道低冷的声音,突兀的凭空响起。
“不良人解散已久。
大唐已殁。
何人召唤我瀛洲不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