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的哀嚎声不断,然后在时间缓缓的消逝间,便不时有痛苦的嚎声渐渐转低,最终化为一道呢喃,彻底消散。
天色依然阴沉,黑云笼罩天地,明明距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视线却已经昏暗起来,南方特有的夜雾密布山林河水,可见度极低,不得不让还在劳作的寨民早早从田间退回家中。
不过事实上,这座柯寨中的寨民已经多日未曾照料田里的那点作物了,人人自危,在这种诡异的天气里更是门都不曾出,终日缩在各自宅中,没有点蜡烛的财力,油灯也舍不得点,不过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已。
此时,在那哀嚎声减弱的竹楼外面,凑满了人群,男女老少皆有,不过女人明显多一些,尤其是听见楼里自家男人的哀嚎声后,好些女人更是忍不住落泪,抱着儿女捂嘴呜咽,凄凄惨惨。
而旁边立在人群旁的男人爷们,也都是唉声叹气,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是愁眉苦脸的蹲在更远处,不时回头望着四面的大山,愁色更浓。
七十来岁的老寨主从竹楼上走了下来,对比于在那位圣女面前的佝偻哀求模样,这会他要镇定许多,显然是要作为主心骨安抚住众人。
果不其然,他一下楼,人群便下意识的凑近过去,七嘴八舌发问。
老寨主并不打断这些人的焦急询问声,只是坐在凳子上揪着胡子,一个一个听过。在场众人,基本上家里的男人都是死了伤了的,这个节骨眼,没必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虚话,这些时日压在寨子上的阴云太重了,是个人都想喘口气。
许久,老寨主才揉着膝盖出声道:“及时送回来的,大多都保住了一口命,里头那个阿娅确实是来自圣地的圣女,路途我们柯寨,方才出手相救,使用的蛊虫也是我年轻时见过的正宗蛊术传承,做不得假。堂堂圣女亲自发慈悲出手,大家多多少少都放心吧。”
老寨主见多识广,是寨子里唯一的文化人,多年前更是携着几个小辈去朝拜过万毒窟修习蛊术,在寨子里说话向来是最有分量,这话一出,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是少不了一个但是的。
老寨主沉吟了下,抬头看向人群,平静的点了几个名字。
被点中名字的几个女人惴惴不安的走了出来,有两个携了子女的已经脸色煞白。
老寨主看了眼那两个孩子,平静道:“你们的男人死了,待会把尸体收回去,找个好日子埋了吧。”
其实那几个女人早就已经预感,他们的男人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全身都瘦小的和干尸一样,若不是还有几口气,或许当时就该被拉回去准备后事了。
不过就算如此,那两个携了孩子的女人依然开始痛哭起来,尚不能理解的孩子也一齐嚎啕大哭,一时吵吵嚷嚷,纷杂不已。
人群中的人无不悲悯,一个寨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有什么小摩擦,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能计较,更不用说这些男人都是为了保护寨子抵御那山林中的魑魅才死的,当得一声爷们。
一些妇人在松口气之余,也纷纷落起泪来。
老寨主明显是心智坚硬之辈,对此熟视无睹,对几个妇人挥了挥手,便让她们扶着那几个女人退出了人群,而后招呼着在场的男人上前。
柯寨百来户人口,五六百人上下,能对其他寨子发起械斗的青壮基本都在这里了,除却在楼里躺着以及在寨子外放哨的人,剩下的还有百十来人,全部聚集在老寨主周围。
老寨主身边坐着几个老头子,都是长老一般的人物,但他们不是有多大本事,只是比起其他寨民见识广,久而久之,便一起配合老寨主管理寨子,成了族老一般的角色。
“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老寨主依然揉着膝盖,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知道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便小幅度的摇了摇头,道:“那些山林魑魅聚集在山中不肯走,短短七日就害了我柯寨六十多条性命,今日若非有圣女路过此地,恐怕还要添上十几条命。这种成了精的魑魅,明显是把我柯寨当成了人血养料,此刻恐怕正藏在哪个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
他扫了眼人群,看着那些十几二十岁或者三四十岁的汉子,或沉默,或愤恨,或义愤填膺,尽数皆有。
顿了片刻后,老寨主才继续道:“不管那些畜牲怎么打算的,我已经做好了打算。”
人群骤然一振,纷纷洗耳恭听。
老寨主神色不变,脸上的沟壑仿佛能夹死苍蝇,目光却很精明,只是看着众人:“超过三十五岁的汉子,留下来与我一起抵御那些畜牲,其他人,护着女人孩子向南走,不管目的地,一直向南走就是。”
人群先是错愕一怔,而后霎时纷乱出声起来,年轻一些的汉子怒气冲冲,热血上涌,纷纷拍着胸口大声喊话。那些年长一些的男人,则是纷纷沉默,不过并没有人持反对意见。
老寨主理也不理那些年轻汉子,只是兀自揉着膝盖起身,淡定出声:“我们柯寨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代人,若是向上数,中原那位天可汗在世的时候,我们就迁到这里来了,祖祖辈辈流传了几百年的骨血,不能断在我们这里。”
有年轻汉子忍不住道:“既然有圣女在这,我们如何不能和那几头怪物打一场?我们柯寨何时这么憋屈过,不杀了那几头怪物,以后还怎么重新立寨!”
老寨主本来不想理他,挥手就欲让人拖走那人,但看着其他义愤填膺的年轻人,还是出声询问道:“你们也说了那是怪物,绝非凡物。圣女不过路过此地,本就没有帮我们除怪的责任。再说了,圣女这么小个女娃娃,与你们女儿差了几岁?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怎对得起圣女这片好心,又有谁可以担这个责任?”
一番话把众人说的哑口无言。
之前那位圣女在寨子外现身,好些人都远远看见过,虽然看不清那圣女的面容,但也不妨碍辨出其年龄,也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说不得更只有十三四岁,而那频频出手害人的林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且快且猛,一身力气更是几个成年人都压不住,圣女能够救人,不见得就能敌得过那些怪物!
老寨主这番话本来就不是什么解释,说完后,直接就要命人开始划分转移妇孺的任务,伤员最后走,能走几个就走几个,绝不能成为拖累寨民迁移的累赘。最后,便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请那位圣女照拂一下迁移人员。
众人虽然沉默,但也无力反驳,只能认命便是,心中更是对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怪物恨之入骨。
但这时候,头顶却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你们要走的自个走,窝是不会走的,本圣女倒是要看看,什么鬼东西在娆疆敢这么嚣张!”
人群抬头望去,却见本该在窗前的那圣女竟已然走了下来,面纱后的眼睛里有怒气,更是不理仓惶迎过去的老寨主,直接叉着腰看向人群:“哪个能找到那啥子怪物,带本圣女过去!”
老寨主错愕愣住,而那帮年轻人则是纷纷热闹起来。
这才对嘛!
这才是那神秘万毒窟里的圣女嘛!
而这紫发戴着银饰的少女,正是一路向北去中原的蚩梦,她从万毒窟出来后,倒也并不是一味赶路,而是做好了自认为的万全准备后,才打算出娆疆经黔中入蜀中,而后过不知何处的汉中到关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中原有这么多‘中’的称呼,有些让人犯迷糊,但不妨碍蚩梦此行做了不找到不良帅不罢休的心理准备。
不过她从万毒窟向北走的时候,刚开始几天还相安无事,她也没有过多在人前展现自己圣女的身份,往往是有需要了才在某个寨子大吃一顿而已。
但离万毒窟越远,尤其是越向北和东面走,似乎就越不对,几乎隔一两个寨子就有人在办丧事,好像每个寨子都在死人,往北走到此处,更是发现一个寨子几百来人口,居然在短短几日间被害了几十口人。
侠肝义胆的圣女如何能忍,蛊王自幼就教导她,娆疆从来都是一体,不要因为万毒窟的特殊性就认为外面的寨子可以轻看,每个娆疆的人都是蛊神的子民,她身为圣女,更是要用蛊术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这样,有强者保护弱者,娆疆才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蚩梦尚且年幼,又是娇蛮惯了的,以前自然听不进去这些东西,但一路过来,怒气越来越重,方才听见这寨子不惜让老的保护小的而延续寨子血脉后,更是气的怒火中烧。
此时的蚩梦当然不知道这个就是责任,但不妨碍她想要出手帮助这些可怜人,就算耽误一些行程都在所不惜。
老爸病重了,既然没人管外面的世界,她来管!
有了她这个圣女亲口发话,老寨主固然有再多顾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原定计划不变的情况下,打算重新召集青壮,决定在明日一早让全寨有些许武力的汉子尽数出动,配合圣女行事。
而迁移妇孺的时机,自然也变到了明日,有了圣女给的底气,全寨上下尽数大定,无不严阵以待,只等明日杀怪。
但时间恰转到夜间,雾气带着黑暗彻底笼罩整片寨子后,在寨子外面警戒的一些青壮却是突然大张火把,人人高喊。
老寨主一直没有休息,这会提着一把苗刀便直接走出竹楼。
有穿着藤甲的壮年大汉大步跑进来禀报,正是安静了一整日的怪物现身了!
老寨主如何反应尚且不提,一帮子打了鸡血的青年汉子却是嗷嗷大喊,各个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
蚩梦尤自镇定,但她并不越俎代庖,亦是听从老寨主的安排。
一应防御措施寨中人都有数,老寨主并不多加干涉,唯独只是私下对着蚩梦嘱咐,说那山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极快,极好嗜血,且在观察中,似乎还要比最初发现的时候更厉害了些,若是情况危险,一定要让蚩梦自去,没必要留在这座寨子受他们拖累。
蚩梦不置可否,但不知是听见了夜色下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和纷杂的高喊声,她并没有白日里那副手到擒来的模样,面纱后的眼睛严肃,并不掉以轻心。
……
柯寨不算小,但因为分布在河流沿岸,显得特别散,在出了祸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龟缩到了老寨主的竹楼附近,聚堆自保。
寨子里有四十多具藤甲,在前些时日的战斗中已经被毁坏了半数,但缝缝补补还是凑齐了给最厉害的三十余青壮穿上,作用不大,但能勉强抵御一点那些怪物的利爪伤害。
夜色下,大雾浓郁,无数牛油火把在风中摇摇晃晃,却也只能让目力看清丈远的距离而已。
几具已经干瘪的尸体落在远处,蚩梦紧着小脸,凶巴巴的扫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深处,十来个身着藤甲的大汉或持着粪叉竹枪跟在她旁边,其中仅有最厉害的两个人佩有锋利的苗刀,都是被夜间寒风吹得鸡皮疙瘩直冒。
他们一行是主力,其他人则是分散在竹楼东西两侧,依托竹楼进行防御,而怪物从北面大山过来,正是在害了几个放哨的寨民后迅速掩藏了起来。
看起来并非毫无神智。
蚩梦攥着拳,伸出手探出,便有几只黑甲瓢虫迅速蹿出,而后振翅掠出,速度极快,分散闯入浓雾内。
一些寨子青年看的眼睛发直,艳羡不已。
“小心。”
蚩梦闭着眼睛,耳尖轻颤,在睁眼时,已然慎重出声:“有一只怪物就在前方十丈之处,不知在等待什么。”
众人如临大敌,几个手持猎弓的藤甲大汉更是直接张弓,死死盯住前方大雾。
但蚩梦依然蹙眉,不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理应是有八九只才对嘛,剩下的哪里去了……”
众人恰在思索中,却听蚩梦突然一惊:“不好!”
她一手抽出悬在腰上的木笛,极力吹着古怪旋律,但那本该迅速折返的黑甲瓢虫,却只有两只振翅掠回。
蚩梦目光一沉,竟是直接向前:“敢吃窝的蛊!你们准备放箭,窝去引它们!”
她身后的众人大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浓雾里有脚步声急起,正从几处飞快袭来。
蚩梦紧着脸,脚步一顿,而后在猛然之间,突然弯腰向后,进而不见有什么动作,右手就已径直从后腰抽出一柄尺长弯刃,不过对着正前方顺势挥刀,一抹腥臭黑血便霎时飙出。
她翻身向后,身后那几个仓促的藤甲大汉却也及时射出箭矢,明显正中一高大人影的腹部。
地上有点点血迹闪入了浓雾,脚步声在四面乱转,伴随着一道道低吼声,极让人不适。
蚩梦持刀严阵以待,目光警惕,防备着剩下几只还未动手的怪物。
她方才虽然不过匆匆一瞥,但也看清了那所谓怪物的样子。
亦是人形,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青黑色,目中只有眼白,掠出间指甲极长,除此之外,其实与常人无异,既没有獠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神通。
但有一点,那些东西速度很快,快的差点一爪正中蚩梦的脸庞。
那地上的血迹有些很黑,与常人的鲜血不同,似乎极像死人的血,完全没有一点鲜红的样子。
蚩梦小心踱着步,仔细听着雾中杂乱的脚步声,一手却已放在了腰后的酒红小葫芦上,同时一边对身后的众人出声:“慢慢向后退,把它们往里面引。”
在竹楼附近,张的火把更多,角落里都没有放过,作战条件要比这寨子外更有利,他们此行并非主动出击,而是诱引。
众人急忙小心持着火把后退,蚩梦垫后,左手一直放在那小葫芦上,目光极其警惕。
突然,她猛地折身,大声道:“小心后面!”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众人只闻有东西突然撞烂了一方竹墙,而后在火光之下,一道极其高大且全身青黑的身影狰狞掠出,双脚赤足,在泥地中如履平地,不过短短一息,就已骤然将丈远的距离缩至一刹,利爪高扬,径直撕烂一持竹枪大汉的咽喉,而后几乎顺着本能,攥着那人的脑袋便对着咽喉处的伤口大吸特吸。
且在这刹那之间,蚩梦身后亦有大步作响,两道高大人影踩着泥地,却是突然高高一跃,借力在旁边的竹楼上一踏,骤然飞掠向已经慌然的人群。
蚩梦咬牙发怒,左手在后腰上的小葫芦一拍,便见那葫芦突然猛颤,一团黑雾在下一刻自动钻出葫芦口,直直朝着那尚在吸血的人影掠去。
那所谓怪物穿着一身南平国服饰,甫一张口吸血,便什么也不顾,更是对团黑雾理也不理。
然而,黑雾一闪而过,他全身上下似被无数银针洞穿了一般,汩汩黑血不断从各处淌出,细看之下,那团黑雾中,竟然是由一只只生有小翅的甲虫聚成,这些甲虫口齿极其锋利,不过围绕那怪物的脖子掠过,那怪物便突然全身一僵,而后脑袋一歪,咕噜噜的滚向地面。
蚩梦陡然放松,额上生汗,重新取出腰间木笛,要操纵那团黑雾掠向另外几道人影,而在那葫芦里,此时则有一只雪白色的小蟾蜍跳出,趴在她头顶,一动不动,似乎在保护她。
然而,意外顿生。
那具失了头颅的怪物尸体,在倒地的瞬间,突然一颤,而后竟是活生生的直接立起,而后毫无目标,利爪大开大合,直接扫向附近还在活动的生物。
且在这时候,那些持刀持叉的寨民才陡然发现,他们就算狠狠插中那些怪物的身体,那些东西居然半点阻碍都无,除了流点血,好像连痛感都没有,依然行动无碍,嗜血如命!
蚩梦脑袋一僵,而后灵光突闪,却是在错愕过后,结结巴巴出声。
“是蛊……这些人身上,是蛊……”
乱战之中,或者说,被一边倒的屠杀中,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那具没了脑袋的尸体,更是癫狂,全身污血淋淋,速度极快,挥手间直接能够轻易扫飞一个成年人,气力极大!
且这还没完,在连绵火把中,于远处的竹楼边,突然响起高喊声,几道低声嘶吼声,同样在那边响起。
蚩梦脸色一白,而后再也不管不顾,直接捧下那只蟾蜍,而后一咬舌尖,就要洒血在其身上。
刹那之间,天空骤亮。
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如筷子插水,正中那具无头死尸的断颈之处,轰声猝响。
而死尸被插于地面之后。
有雪白的剑气长河,恰才掠过长空,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仿若夜空骤明。
无头死尸全身巨颤,双手极力要去拔那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剑,但又再次一颤,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斩碎了一般,双手一松,无力垂下。
却是剑柄之上,已然落有一道人影,轻轻踏在那剑柄之上。
剑身如寒霜,剑气亦白虹。
那一抹青衫,便这般撞入娆疆少女的眼眸之中,害的少女此后半生,唯爱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