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漫天,火烧云布满长空,仿佛新娘的红头盖。
官道漫漫,落鸿清点赤云,前途尽是莽莽平原。
沈晚仙在华丽的车架里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根本看不出来这本是一个花样年华、温婉仙灵的女子。
晚仙不施粉黛,披头散发,满脸的憔悴和疲惫。
她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上了布团。这是刘公公怕她咬舌自尽,特意给她做的“嫁妆”。
车帐外隐约传来一道不男不女的尖细声音,
“这怎么行?将军你可不知,这沈家女子看起来柔弱,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咱家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弄来。”
光听这声音便让人难受地不行。
陈华将军本来是看着这女子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对这美丽女子心生怜惜,想将她放出来换一换气。
那刘公公继续尖酸着说道,“你要是把她放出来了,一会儿准是咬舌自尽,再不然就是撞死在车上。”
那老太监阴阳怪气地说,“皇上可是颇为重视这南方女子,你要是把她弄死了,啧啧。”
陈华深吸一口气,不去和这死太监计较。
沈晚仙在车的角落里静静地靠着,仿佛一个死人。
四天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父亲……
你为什么这么傻……
沈县尉不堪卖女屈辱,又不肯不听从圣命,在她被送上车驾时,便一头撞死在了家门外。
可惜,沈县尉官阶虽然不大,但是为人刚正不阿,性情朗直,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清官大老爷。生而为大丈夫一场,竟被这世道逼死在房梁之下。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完人亦或难全。
但是沈晚仙还没有失去全部的希望。虽然她的性命,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会寸寸碎裂。
果儿哥,你会来救我的吧?
……
残红孤日将尽,苍白明月已经升出一角。
陈华看着前面的山,竟然有两个斜坡夹着官道。
他是宫内的侍卫将军,没来过南明阳城,也不知道具体的地形情况。
但是他知道,这种地形很危险,要是通过山谷时两边有两队骑兵俯冲下来的话……
陈华摇摇头,自嘲地苦笑。
周边不过几支上不得台面的山野小匪。
皇上低调出行,只带了他一个亲卫和内侍,其他几十人都是沿途官员派来护驾和服侍的。
虽然人少,但天子车驾,天下有谁人敢截?
……
车队从鞍部横插而过。
太阳从西山落下。
山里很安静。
安静到,连马蹄踢动石子的声音都能在石壁间回荡。
行至山脚下时,西边的山顶正好将阳光挡住,路面一片阴影,什么也看不见。
陈华抬头一看,一只鹰隼正翱翔着飞过两峰之间。
忽地有鸟群飞起,惊落一地羽毛。
山顶上一道白光闪过。
陈华挺身勒马,抽出宝刀,怒吼道,
“护驾——!”
说罢,山谷的深处便传来怪声。
“嗷呜呜——呜呜——呜呼——”
山顶上滚落下零碎的山石。
还未见到人影,山谷里便回荡起猴群一样的狂叫。
山谷里的卫士除了陈华,仍处于懵懂的状态,一个个手足无措、恐惧地张望着四周。
山谷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卫士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长长的马刀劈成了两半。
人呢?人在哪?
马蹄声乱,混杂着踩碎头骨的声音。
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谁杀了。
陈华,南方军伍出身,大小数百战喂出来的武夫。
一身武功臻至化境,在军中练出了一身好本领。即使在乱军中蒙着眼,也能听身辩位,以意杀人。
陈华在马上持着军刀,连斩十几骑。
猛如翻江之龙。
但是他也仅能自保罢了。
陈华听见周围马声渐稀,一道轻如鸿毛的脚步声在接近。
那人每一次落脚之间都相隔许久,仿若闲庭散步,却偏偏极速无比。
坏了,想必是个极其擅长轻功者。
一剑东来。
陈华听见风声,立马起刀格挡。
挡住了!
下一刻,陈华顿时感觉到全身都在疼痛痉挛,身上共起了十八处伤口。
那刺客,竟然一剑刺出了十八剑。
而后脚步声又诡异地消失了,连带着一声青年不屑的嘲笑,
“哈,京中之人。不过如此。”
陈华大惊。
片刻之后,太阳从西山脚下钻出,最后一点光线透过山侧照了进来。
如血一般赤红的晚霞洒在地面。
顷刻之间,五十卫士全灭。
整个偌大的山谷,最后在场的,只有骑着马的、躺在地的、断成两截儿的、还有个不带把儿的。
尸体的中间只剩两节车厢。
一个车驾已经空了,一个白衣少年将里面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轻轻抱出来放到马上。
另一个车驾,看起来颇不起眼,和普通的员外出行乘的座驾没什么不同。
但它就是像大海里的柱子一样插在一圈骑匪的中间,隐隐带来压迫感。
那里头坐的,是神朝的天子。
拥有着——走死百匹好马,也走不到尽头的土地、
上千名算手,打上七天七夜的算盘也算不完的黄金,
亿兆生命的统治者。
浮炎巨人皇族宇文氏家主,
永昌帝
——宇文烈。
……
陈华的铠甲上溅满了鲜血,样子十分惨烈,他扯着喉咙大怒道:“庶子尔敢截天子!”
陈果把晚仙扶到血饮马上,示意燕无勒可以离开了。
哪知,燕无勒邪气一笑,“嘿嘿!”
“你先走吧,我还要替我家主人报仇!”
陈果顿感不妙,这拦截天子的车驾本就是杀头的大罪,难不成他还想弑君不成?
陈果还来不及拦着他,燕无勒就带着几十骑精悍的索头匪向前方发起了冲锋。
陈华头上青筋暴露,怒道:“你们敢!!!”
……
一根木屑能有多大杀伤力?
可笑。
木屑能杀人?
……
此刻,
谁也没注意到,
一根不过手指长,绣花针粗细的木屑,从天子的帐篷中缓缓飞出……
它悄悄地穿过陈华张扬的发丝,轻轻地将他的一绺头发截断。
此刻陈华还保持着怒发冲冠的姿态,
这片天地就像是突然静止了一般,连树叶飘落的速度都放慢了。
它继续前进,如同雪花飘落一般,轻轻萦绕着战场飞舞。
一个个如同虎狼的索头匪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细节。
他们嘴里狂叫着,唾沫横飞,头上扎的许多辫子迎风抖动,刀上滴淌着温热的鲜血。
而那根木屑,
只是独自地在空气中,
跃动,
旋转,
然后悄悄地穿过人的眉心,
扎进人的脑浆,
不留一丝痕迹地钻出,
又慢慢地、优雅地奔赴向下一个人……
陈果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一边倒的战局,几十个骑士突然倒下。
他见情况不对,赶紧抱着晚仙策马而逃。
怎么回事?
直到他回头看见一根奇怪的木屑,竟然直直地追着血饮马来,径直就要穿过他的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浑身有如同踩空坠落悬崖的感觉。
关键时刻,一道剑锋横插而来,挡在了木屑的前面。
剑身纤细光亮,莹莹如玉,刻有“燕然未勒”四字。
“叮——”
那木屑一撞到剑体,发出清脆的玉石相击的声音。
而后木屑如同火焰般炸裂,化作数百根更加细小的、发丝般粗细的形状,穿过燕无勒的全身,飞过半空,钉在后面的树根上,留下滚烫的心头热血。
燕无勒如同折了翅膀的燕子,打落在地上,身躯不再轻盈,而是像死狗一样在地上疯狂地打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燕无勒感到全身如同蚂蚁在噬咬着皮肤下的血管,既是无比的痒,又是钻骨的疼。
他全身的血液、经脉连同骨头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扎了数百处细小的洞口。
他疯狂的摩擦着地上的碎石,抓挠着全身。身体已经被他抓得鲜血横流,再也见不到之前英俊潇洒的样子。
陈果见到燕无勒的惨状,急忙勒马就要回来拉他。
燕无勒用最后残留的一点意识,吼道,“让我死!!”
“走——!!!!你他妈的走!!!!”
陈果见状,忍住快要出来的眼泪,扭头便跑。
身后的惨叫声越来越远,
“啊啊啊——让我死!!!”
陈果憋着一口气,怀里抱着仙儿,低头看着前方的路。
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能做什么?
他很清楚,他只能跑。
陈果回头一看,满地的尸体,只有一座普通的车驾静静地立在死人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