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上恬淡不同,山下的小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此处居然是交通要道,东西南北通往不同地方,镇上的车也很多,一派世俗景象。
“在外面,称呼我俗家姓名即可。”见辛说道。
“陈涤?”
陈涤点了点头。“不必惊讶,道袍一穿,见辛是我,半袖牛仔裤,陈涤也是我,有朝一日,赤条条不着寸缕,也还是我,更有一天,冢中枯骨,依旧是我。道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番话从眼前这小姑娘嘴里说出来,陆柏居然觉得心中有些怪怪的,似乎是难受,又夹杂了些许明悟。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对死生一事看得这样淡薄?”
陈涤忍不住笑了,说道:“淡薄个头,我没经历过大生死,才说得轻松而已。”
车子停在粮油商店门口,陈涤预订了五袋面粉五袋大米,四桶豆油。店家收到订单,晚一点就去送货。
出来后,陆柏问道:“不需要咱们拉走吗?”
陈涤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陆柏,说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家都是送货上门的。”
陆柏被呛白了,更加奇怪的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山上发个微信或者电话预订?”
“第三课:山上只能修身,下山才能修心。”
“受教了。”
陈涤看着一脸诚恳的陆柏,皱了皱眉头。“你这人可真好懵,其实我就是太久没下过山,想跑出来玩而已。”
陆柏笑道:“那也不错,难道是真人她平日里不让你下山?”
陈涤说道:“那倒也不是,我是神游玉京的清修客,总是在红尘里打滚,心就静不下来。师父常说我过于苛己,应当常见本性。正好今日你来,就顺路下来转转。”
“这样说来想玩与修心,两者可兼得,确实是不错。”
两人又采买了些生活物资,陆柏个人又买了些个人物品。
陆柏看着车斗上满载的东西,其中还包括大量猪肉鸡肉鸡蛋。
“我本以为,你们观里是吃素的。”
陈涤脸一红,说道:“你不要老是以为,昨天没有肉,是因为我前两天都吃光了。吃素是和尚的那一套,他们就会想着法儿的苛待自己,我门中就不同,吃喝拉撒睡,都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不是闹着玩儿的。该吃吃该喝喝,凡事走脑不走心,这才是行如本出,真人操行。”
陆柏又是一副受教了的样子,陈涤看了看她,笑道:“师父师姐都说我憨,我看你可比我还憨,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一副‘学到了’的样子?”
陆柏说道:“我确实觉得学到了呀,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就学到了。”
临出镇子之前,陆柏委婉的表达了一下,是否能去看一看奚航与何琳。
“当然不行,你现在还有些不平静,需要清净个三两天,才好学道。”
“可我……不是来出家学道的啊?”
“你要学的那个泰和法,也算是学道的一种,没有根基,学不会,也无用。我看你的面色,还有走路的状态,腰力还好,肾水略亏,绝对纵欲过度,是要先进补之后,才能学。”
陆柏被一个小姑娘说“纵欲过度”,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再说话。
三轮车一路到了山下,车子因为负重过多,上不去坡,陆柏只好下来推着走。
见辛似乎心情不错,哼着赤松调,陆柏虽然听不懂,但是觉得她唱的歌轻松明快,曲调空灵,听了身心愉悦。
抵达山门时,陆柏总算松了一口气,见辛与陆柏二人将一车的东西搬到厨房。让陆柏惊讶的是,这小道姑力气大的很,几十斤的东西扛在肩上就走,一点都不费劲。
“地势坤,力气发自地,过足腿,至腰。”见辛好像感觉到了男人的惊讶,一边走一边说道。
搬完东西,见辛揉了面,给两人煮了两大碗海鲜面,说道:“这海产品最能养精,还需多吃高蛋白的牛肉鸡蛋。”
陆柏奇道:“你怎么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见辛说道:“古代道士也多是医师,行走于山间田野,钻研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之理,是以,学道其实就是钻研科学。”
陆柏也是饿了,将一满碗面条吃了个干净。看见辛时,她也吃了个底朝天。
“八分饱,多吃伤胃。”
陆柏第一次觉得,姑娘家也能吃这么多,居然还是八分饱。
饭后,见辛又补了早功课,读了太上感应篇,又添了香。
陆柏则继续扫除落叶,时不时的抬头看向这棵老树。
见辛搬来一把摇椅,躺在上面,看陆柏干活儿,慢慢的居然睡着了。
陆柏回头看她时,有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落在见辛的肩膀上,神态亲昵,似是一对儿。
陆柏放下扫帚,取来毛毯,盖在见辛身上,惊走了叽叽喳喳的两只鸟儿。
“这树上的鸟儿多与我交好,你今天吓跑了它们,下一次再来找我时就会胆小。”
见辛闭着眼睛说道。
陆柏也不在意,继续扫树叶去了。
见辛睡了一会儿,又起身添香,准备晚饭。
陆柏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梧桐树下,夕阳深红。
花开富贵,也就是周姸发了个表情包,吴卿娜的群内名是心静茶香,说道真美。何琳的群名叫“紫罗兰”,奚航是“人淡如菊”,何莲娜是“淡看人间”,都回复说景色真美。
陆柏苦笑,这群拿出去让人看,绝对会以为是三姑六婆的群。
吃过晚饭,见辛来到后殿继续晚课,陆柏坐在旁边,盯着这些神像发呆。
见辛课毕,与陆柏二人洗漱,然后回到宿舍更衣。陆柏略微回避,见辛却并不在意。两人床铺紧邻,躺下之后,陆柏想要说些什么,见辛却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陆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下起了雨,空旷的屋子里愈发显得有些冷,陆柏有裹紧被子,心中惦记着女人们。
不知不觉中,陆柏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女人们都被坏人抓走了,陆晴与陆母也死了,陆柏心怀怨恨与愤怒,想要找到仇人报仇,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仇人是谁。
陆柏猛然惊醒,坐了起来,脑袋与见辛重重的磕在一起,两人都哎哟一声。
见辛起床后,听见陆柏睡梦中表情痛苦,冷汗直流,眼球快速转动,知道他怕是发了噩梦。她坐到他的床铺边,仔细的端详着这个男人,想起师父临走前意味深长的话,脸也有些红。正当此时,陆柏惊醒,猛地坐起,与见辛脑袋对脑袋狠狠磕了一下。
“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见辛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额头低声说道。陆柏也有些莫名其妙,捂着头,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撞到了什么。
“我该不会是磕到你的头了吧?”陆柏也疼得直冒汗。
“头骨虽硬,但是皮薄馅大,怕是要脑震荡。”
陆柏忍痛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小道姑的额头,果然红了一块,一会儿八成就要转为紫青。
“咱们两个的脑袋是怎么撞到一起的?”陆柏有些不明白。
见辛支支吾吾,只说是见到陆柏好像做噩梦,就来看看,就撞了。
陆柏看着头发散落在肩膀上,穿着长t恤的见辛,完全就是邻家有女初长成,哪里像是满嘴大道理的道士。
“真是抱歉,我做了个噩梦,应该是十分生气恼火,只不过刚才撞了一下后,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了。”陆柏十分诚恳的道歉。
见辛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说道:“这怎么好怪你,你又不知道我这一颗大好头颅悬在上面。你这个人可真是,有些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确实有几分赤子之心。”
陆柏苦道:“你这算是夸我吗?我怎么觉得像是挖苦我?”
两人各自揉着脑袋,准备更衣。原本对此事并不在意的见辛突然红着脸将陆柏赶了出去,陆柏本来也是打算出去的,被见辛弄了个莫名其妙。
关上门,见辛站在门后皱着眉头,心中隐隐思虑。
“男女有别,为什么我此刻方才有这知觉?”
陆柏在门外揉着脑袋,一阵凉风吹过来,给男人吹得一阵哆嗦。下了一夜的雨刚刚停下,远望苍山,阵阵雾气,好像天上的云彩坠入山间,欲盖弥彰。陆柏望着山景出了神,心中无比宁静。
“小陆这是在欣赏山景?”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给男人吓了一跳,循声而望,一位穿青色外套的妇人,正从中殿穿过,朝自己走来。
“白姨?”
妇人只身一人,眉眼之间似笑非笑,仪态端庄,正是逆龄生长的白玉莲。
“这山上山风寒凉,又刚刚下过雨,你怎么穿这么少现在外面?”白玉莲走到近前,打量着只穿了半袖与阿罗裤的陆柏。
陆柏这才意识到自己衣着有些失礼,有些脸红的说道:“白姨见笑了,见辛在里面换衣服,我只好在外面等。”
正说着,已经收拾妥当的见辛打开了屋门,见到了白玉莲,口称“师叔”。
白玉莲见到陆柏与见辛两人,头上各有一块青紫,开口问道:“你们……打架了?”
见辛有些窘迫,说道:“打架那是不可能的,我俩算是以头会友。”
陆柏苦笑道:“我还是穿件衣服再说,白姨稍等。”
三人来到饭堂,见辛烧了热水,泡了一壶乌龙。白玉莲听过见辛讲述头碰头的事情,也有些莞尔。
白玉莲笑着问道:“你师父给你说的这件事,感觉如何。”
见辛捏着茶碗的小手明显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潮红,然后又恢复如常。
“我不知道。”
白玉莲奇道:“这玉镜观中的人,顶数你这小妮子最通透,这是你自己的事,怎么会不知道?”
见辛说道:“师叔,最开始我有点嫌弃他浊气重,然后又觉得他有些憨拙,可是,我见他扫落叶,又那么认真,待人如师叔所言,果然赤诚。今日再见他时,就有些不敢见了。”
白玉莲看向一旁不明就里的陆柏,说道:“你意下如何?”
陆柏奇怪道:“什么?”
白玉莲转问见辛道:“你还没说?”
见辛叹道:“刚开始觉得,一定不成没必要说。现在却想,怎么才能不说。”
“你们两个小鬼啊,我就说要让她亲自来办,她非说你心思通透,让你自己看好。”
见辛说道:“师父说的很对呀,就是要我自己看好才算数。”
陆柏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道:“白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白玉莲看了看神色别扭的小道姑,叹气道:“小陆,你来此是为什么的?”
“当然是为了求学泰和法。”
“好,那我就坦白讲了,这玉镜观徐真人,为你选了个能教你的人,就是见辛。她是徐真人的关门弟子,徐真人的一应法门她都早已融会贯通。这次我将你的事情说给徐真人后,她却说要让见辛自己亲自看看你,如果她愿意,就由她来教你,以后你们两个就是‘道侣’。”
陆柏听懂了一些,但是大部分都不明白。
“道侣?听着怎么像是要一起搭伙过日子?”
白玉莲笑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陆柏眉头紧皱,说道:“这怎么能行?怎么能为了让我学一门法,就要让人家陪我过日子去。”
见辛将茶碗轻轻放下,说了声失陪,转身出去了。
白玉莲叹道:“小陆,这事情说来话长。”
陈涤是一名孤儿,她生母是一名瘾君子,年轻时整天在外面胡搞,还没结婚,就不知道跟谁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子一女。别人劝她,这种身体状况下还能生下两个孩子,是老天爷让她戒毒,结果她依旧天天出去鬼混。有一次,她将三岁大的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三天,等到想起来家里还有孩子时,那个男孩已经饿死了。这个女孩奄奄一息,被送到医院,女人也因为刺激过度,一次性注射毒品过量,多器官衰竭死了。
那时候,徐真人在当地参加活动,听闻此事,就以收养了这个孩子。孩子生母姓陈,徐真人就给孩子改名陈涤,意为洗去过去种种重新开始,并且收她为关门弟子。
真人她专门看过陈涤的命格,其复杂程度远超普通人,于是便亲自悉心照料,将一身的学识与道法都传给了她。
陈涤也确实有些不凡,天生赤诚之心,学道很快,人也聪颖,就是有些爱认死理。这次白玉莲将陆柏的事情电话里说给了徐真人,徐真人便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