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众宾沾醉尚传觞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子时,宅院藕塘旁的水汀小榭里四个人并未去休息,只是撤去了酒水,烹起茶来。
    芦颂张罗着布茶,营丘栿依坐在亭榭围栏旁,而雷厉也换了身道服盘坐在蒲团上,一副仙风道骨,只是这副雄壮身姿便是做了神仙也必然是护法的灵官。
    至于宗淑则是在每个人的身旁点起了香篆来,这是用艾草、薄荷与雄黄调制的专用来驱除蚊虫与毒虫的香药,香气氤氲还有清心明神的功效,便是夏夜里,也让人少了许多烦躁。
    再说这藕塘虽然紧凑却也别具匠心,盈水则为一个辐广三丈的好似‘圜’字的莲池,而此时枯水却又化作可流觞的曲水,雅似一个‘还’字,而这时节正是枯水时节,上水口似青龙吐水,滋润起‘睘’字形的莲花,蜿蜒而下便从水榭下面的出水口缓缓泄去,只是这出水口又有些巧思,好似老蚌含珠,这水流在这里潆绕起来,到形成了一个泉口,只是泉水是倒泄而出的,水流潺潺映着粼粼月色倒是显得整个庭院充满了灵动韵味。
    “世衡,且麻烦贤弟将这妙物捞起来罢,这水池中镇了些时候,正好是清凉可口的妙处。”
    营丘栿懒懒地用手虚指那落水处,水流翻滚中,宗淑捞起来一样青绿色圆乎乎的东西来,饶是他也算博文通识,竟也不知这沉甸甸的是个什么物什,还是雷厉走南闯北的见识广博,见了此物也没了清雅闲逸的神仙样,则是展颜赞道,
    “如此体量的墨龙缠翠寒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物!”
    “大师兄,这便是寒瓜吗?”
    “不错,只是这不是昔日蹻公行走南方蛮荒大陆所着《陷虏记》中记载之物,这墨龙缠翠乃是咱们大肇南疆有妙手选配植栽的新品,某也是行走于南方时才有幸品尝此佳品,秉文,你也来观赏观赏!”
    宗淑将寒瓜放在茶案上,用白麻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芦颂也是仔细端详,点头赞道,
    “果然如《全芳备祖》中记载的一般,只是不知其中是个什么滋味?”
    雷厉顺手抄起案头搁置的短刃,刀刃沾了沾冷水,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寒瓜剖成均匀的八块来,又将短刃擦拭干净放在一旁,
    “这寒瓜便要切的快些,否则就可惜了汁水,”
    这每一片寒瓜,果肉嫣红丰腴水灵灵分外诱人,颗颗黑籽好似含水的眸子,卧在如玉般的瓜托上,雅似美人横卧月牙床般,只是看着便让人喜爱。
    “趁着凉气未散,咱们也不可蹉跎了妙物,”
    懒意十足的营丘栿抄起寒瓜的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懒,直把这琼浆伴着清凉往五脏庙里送。
    “多自崧台得,天然碧玉团。破来肌体莹,嚼处齿牙寒。”
    芦颂食罢也不禁感慨,
    “这《全芳备祖》诚不我欺也!”
    “秉文果然是通读百家,这本册子若非是通叟赠给我一本抄本,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许多奇花异草呢!”
    雷厉却将笑颜收了去,确是莫名其妙的发问,
    “秉文这本是我带给师尊与师叔的抄本,却不知这莱通叟如何的机缘?”
    “肃仪兄有所不知,这本书原作者虽然当做闲情雅致的游戏之作,只是身边人却觉得颇有雅趣,于是便有几位张罗起了一个修书的书社,我这抄本乃是通叟的族兄弟所赠,却不知肃仪兄的抄本可是出自田氏兄弟?”
    芦颂与宗淑看着他人却也不明所以,雷厉倒是舒了一口气,
    “凡事总有源头,但某以为衡甫你是敢勇当先的性子,这等盘根究底不是你的行径!”
    营丘栿点了点头,
    “莱通叟本来也无意于此,乃是一个有心人请他帮忙了一件事,原本莱通叟便可完成,只是如今他已经不是书院的教书匠,乃是一县的父母官了,如何还能作抄书匠,只是碍于情面便托这同族兄弟代为之,而这本书却是被这人点名要了,只是莱通叟把这送给了我!”
    “这有心人是大黎还是小黎?”
    营丘栿却也笑道,
    “却不想原来肃仪兄与惟公还有如此渊源!”
    这话说的其他两个人更是云里雾里了。
    “迷雾里面许多是非,你摸清了也就陷进去了!”
    雷厉透着三分凌厉,若是寻常人只怕都没胆子接话了,但是营丘栿面对两臂之远的雷厉却依旧能强作镇定,一双精明的眸子紧紧扣着对方,虽不说话,也表明了态度。
    “也罢,你我虽没这个交情,可是你却把我的弟兄们都拖了进来,那某便也有些话说开了,一年前我便已经结识了这部书的作者,也就是承守真,承公!”
    这句话倒是让其余二人一惊,饶是营丘栿有些心理准备也是有些失色,果然接下来的话,已经顺着他们瞬间的想法而去,
    “那时节,某奉了毕相公的令,前往端睦城与承公商议其起复转回庙堂之事,这些年各路人马都往承公那里去,都想着承公能有所态度,有人来软的,便有人来硬的。若非承公身旁有着许多好汉们倾心回护,只怕一日不得安宁。”
    雷厉盯着营丘栿,目光炯炯似乎一道霹雳就在眸子里忽闪着,只要营丘栿有所不轨图谋便要将他就地劈倒一般,
    “营丘衡甫,你可悟透了这《全芳备祖》?”
    “肃仪兄,衡甫七尺只身在此,难不成还有别的用意?只是。。。”
    “放心吧,这部书还没有修完,可你们的名字都在里面了,勿要自误,”
    又转过身,对着芦颂与宗淑说道,
    “你们也是如此!”
    看着他二人,又点明了其中意思,
    “秉文,这部书你可知晓大概?”
    芦颂一脸茫然,却又本本分分的回答道,
    “我看此书乃是本农书或曰本草,所得抄本也是部分,所撰写的乃是花卉、果木种类与栽培的门道,唯独精妙在其后有诗文词赋之雅趣,先生只让我当面翻看,其余别无异处。”
    “这话我只此时此地说一遍,时过境迁我便不记得说过什么了!可你们真要是听了便无退路了,想听吗?”
    三个人都凑得更近了,月影腾在雷厉面目上,到让他们离得虽近却也看不清此时雷厉的神色了,
    “所谓《全芳备祖》,如今有前后两集,后集果、卉、草、木、农桑、蔬、药也就罢了,前集只有花部,如今只有梅花、牡丹、芍药三卷合百二十余,这才是关键!”
    雷厉继续说道,
    “之所以还有几部抄本流出,既有混淆耳目的考虑,也是为了留下副本,以备不时之需,而这允许流出来的抄本,只有承公身边的田氏兄弟,毕相公身边的我,还有就是子庚相公身边的福禄寿三亲随,”
    雷厉又是对着营丘栿说道,
    “故而,衡甫,你借着寒瓜却把这件事挑出来说,某却要劝你两句,莱通叟心思缜密却也行事果决,有些事穷究下去伤人伤己,他那族兄弟我也是知道的,还麻烦衡甫把这事情处理干净了,否则数日后大伙儿凑到一起,便麻烦了!”
    营丘栿听了也是点了点头,他不能问也不必问,雷厉面前他只管听着,其余的于视无睹。
    雷厉这才把事情剖白开来,
    “衡甫,只怕你已经有所明悟,这里某便直白告诉你,梅花便是承公,牡丹则是子庚相公,芍药乃是毕公,这三卷分门别类归在这三朵花之下的,便是门徒及党羽,也就是说此三位若是结党,这些便是同党的花名册,只是承公有意将诸位列在其中,却不知诸位怎么看?”
    说是诸位,雷厉的眼睛却紧紧扣在营丘栿一人身上。
    营丘栿冷汗已经沁出来了,他只是以为雷厉是作为毕公的使者与惟公早已经联络起来,因此惟公才敢孤身犯险,只手指间边将丹南路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他也以为芦颂、宗淑等人都是雷厉做的布置,岂料得来的消息远比自己的猜想更为诡秘,也更是要命,这是切切实实的要命。
    他现在已经知悉了关乎朝廷甚至关乎国运乃至天下的消息,他不得不犹豫,因为他有些话必须问清了,否则自己死也好过全家死。
    “这三位究竟是何打算?”
    “是何打算?”
    雷厉语气并不透着任何情绪,但是营丘栿却觉得喉头发干,但是走到这一步他也毫无退路,只听雷厉继续说道,
    “令尊才从京师发回来消息,衡甫便有了许多思量,只怕带来的消息也让尊父子有些不知所措吧?”
    营丘栿点了点头,雷厉继续说道,
    “某婶婶乃是天下闻名的道医圣手,慈圣凤体不豫,还能寻谁来诊治?虽然某婶婶不曾把这消息传出来,但是如今你也看到了皇城司的察子也是靠不住的,所以你们现在知道的事,对于许多人只是到了该揭开盖子的时候罢了!”
    雷厉又说道,
    “更何况朝堂远比咱们想的复杂,你只看到三位接纳如此许多有志之士,却不知道还有人准备的更深远,否则这走私大案为何讳莫如深至此?”
    “这么说来,三位是打算把这遮天大案彻底翻出来?”
    “你也太小看三公了,他们可是打算将昔日未能完成之事有朝一日好好做完了!”
    雷厉也是压抑着情绪,力求平静的继续说道,
    “毕公久在边地如何不知冗兵之痼疾已经深入骨髓,承公辗转地方如何不知晓冗官之害伤及五脏,子庚相公常握枢铨更是深以为冗费之毒腐坏经络,三公结党并非营私,便是与志同道合之辈把这冗兵、冗费、冗官这三害根除,以富国强兵收复失地,鼎足天下而定太平。”
    雷厉一把轻轻摁在营丘栿肩头,
    “衡甫以为如何?”
    “我?”
    “我!”
    营丘栿还想起身,却被雷厉牢牢摁住,虽如此也是踌躇满志的说道,
    “我营丘氏父子兄弟必然骥尾贤者,不敢不竭尽全力,荆棘不能止步,刀剑不改吾志!”
    雷厉让他平静下来,才徐徐说道,
    “衡甫,你的才华诸公如何不知,只是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为人所不喜,然承公便是欣赏你这一往无前的性格,诸公也知晓如不是一味坚持,令尊只怕在这应天府也是举步维艰,今日便是点破你的小心思,看看你的本色,否则也轮不到我来问你这一句!”
    营丘栿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在布局定策,其实才落入了雷厉的局中,而这一局便是趁热打铁,连拉带拽的将他营丘家扯到一条道上去。
    “肃仪兄,你这一身江湖气真是蒙住了我的双眼,否则断断不会如此草草便落入局中,”
    又看向芦颂、宗淑二人,
    “二位倒是好帮手!”
    芦颂急忙摆手,
    “莫要冤枉老实人,我是实在不知这里面的故事,倒是你与肃仪兄,无论哪一个都是把我牵扯里面,我也是芦苇性子,你们往哪走却也不来问我的意思,到这时候你还倒打一棒,我是何苦来哉!”
    雷厉却又一句话把芦颂说的没脾气,
    “营丘氏父子如今才忝名在列,令尊与叔父都是早早就在名册中的,秉文你还能作何打算?”
    宗淑却笑而不语,毕竟这等事轮不到他这少年抉择。
    正事办完,雷厉不再多说话,伸个懒腰便起身离开,
    “你们且聊吧,某可比不得你们能熬时候,”
    他若是要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话音落了,人也早就走出了庭院。
    三人面面相觑,二人却是隐隐的恼怒于营丘栿横生的这场事情来,芦颂先开了口,
    “衡甫,若是知道是这么一出我便不该陪着。”
    “秉文,这话不厚道,早知道岂不更好,反正你也是跳脱不开这格局了,我父子才是无妄之灾,”
    营丘栿却又自觉说的秽气,又呸呸两声,
    “只是事起突然,却好似江心垂钓,费心费力却发现是把自己做了饵料。”
    三个人喝了一阵子热茶,却把暑气与郁气都逼了出来,营丘栿又是意兴阑珊说道,
    “秉文、世衡,二位以为我父子三人如何?”
    “如何问起这话来,我等晚辈如何评价令尊,只看你便知晓营丘家数代的富贵绝非侥幸,不只是家学渊源更是材雄德茂的积累!”
    营丘栿接话道,
    “这话我也不以为秉文是在恭维,只是我父子虽是营丘氏的小宗,却也算是才识过人,知人善任了,可就是这应天府,几个鸟人也将吾父子困顿多年不得轻松。说起来恍如隔世,但是一个月前这栾某人还是我父子心头大患,岂料这时候再想起来,只觉得到有些好笑。”
    营丘栿笑了几声,却满是苦涩,
    “曾经在我眼里已经是劲敌,更是党羽遍布的硕敌,可才碰到惟公便如残冰遇着了炎阳,瞬间便是冰消瓦解了!”
    话到这里,他猛地坐起身子,凑近二人,语气与面色都是透着三分惊悸,便是这夏夜也似乎瑟瑟发抖,
    “你们可知,惟公拿下栾某人与其同党那一夜,我父子在干什么?”
    他双手撑在木地板上,双手青筋都撑了起来,
    “我父子先是抱头痛哭,然后一夜都没有合眼,那时候我父子对视,相顾间眼里都是惊骇与恐惧,那种感觉就是二犬竞食,一大犬被猛虎轻易啮去一般,我只觉得栾某人的挣扎与不甘便是我父子的将来!”
    芦颂急忙扶住他,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秉文!”
    营丘栿一把搂住芦颂,
    “自今日起,吾始敢高枕安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