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壑源曾未醒酲魂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出了府衙,宗淑不再耽搁,一溜烟儿的到了街对面的茶社,这茶社也是租用应天学府的店面做起来的产业,生意除了学子与教授们,更主要仰赖于府衙,迎来送往也多是跟着府衙事务相关,因此茶博士这眼力价才是这茶社最值钱的玩意儿,眼看着宗淑与长随过来,早就迎了出去。
    “郎君,您的几位客人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小的引路往后院来,省得店里的粗汉冲撞了几位!”
    茶博士不只是认得宗淑,便是身边长随,他也认得仔细,这可不只是好眼力了,更是心思灵动之人,须知这府衙来往的达官显贵何止千百人,但凡搞错了一次,怠慢了一位,便不是滔天祸事,只怕也倒了口碑,丢了饭碗。
    至于知情识趣更是茶博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本事,比如这位便从能审时度势,让贵客们舒服,因此这原本普普通通的茶社,只因为此人却也让这茶社渐渐成了有口皆碑的清雅之地,甚至现在这名字还是紫舒輈这几日给题的新名。
    “玉绳清!”
    宗淑倒也愿意多说两句,若是往来匆匆,反倒惹起许多人遐想来,
    “子行先生的题名,据闻便是你白日三盏茶,晚时一斗酒,便引得子行先生留下了墨宝,你这笔生意做的极好,东家该给你涨工钱了吧?”
    这茶博士乃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白面汉子,若非这身打扮,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象,便是与宗淑说话也是柔和中透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少了寻常伙计的媚态,如此待人接物反倒是让人耳目一新,衬托着自己也清雅了起来。
    “倒是让郎君言重了,蒙掌柜的看重,东家豪爽,小的才沾得上子行先生的福气,每日便是站在这招牌下,都觉得脚底下清爽起来!”
    “你这话倒是应景,可知这玉绳清的意思?”
    “许多位文士都说不尽这里面的意味,小的便是想人云亦云也不知该听哪一位的,倒是那时子行先生题字时,随性小吟了几句,小的文笔有限,也是仔细记录下来,只等哪日有缘,请贵人指明其中雅意!”
    一行人往里走,宗淑本来是随意说话,闻听还有这等雅趣,也不免又高看此人两眼,
    “哦,还有如此雅事,何妨与我一观?”
    “若如此,乃是小人之幸!”
    这茶博士并非从胸襟或腰后取出,乃是顺手从左手袖子中抽了出来,原来此人也是有些小心思,将这青衣短褐的袖子加宽了二指,只是二指之余,这番举动倒也透着二分雅韵。
    故而,宗淑也收了轻慢心思,三指将纸笺拈了过来,一手托着亲自打开,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宗淑不禁颔首,却是意犹未尽,
    “只这残阙?”
    “却是小人只记下来这么多,着实是小人的罪过。”
    “与你何干,若非是你,这残阙咱们也见不到啊,”
    宗淑摇了摇头,倒有些爱不释手,
    “寻个好机会,我也请子行先生醉一场,非把这残阙补全了!”
    “那可是好,届时若是用得到小人,小人鞍前马后伺候着!”
    宗淑却又是仔细玩味,赞道,
    “你这手字可惜了,只怕寻常书生也没这点风骨在,有这等功底,怎么不去进学?”
    “小人乃是贱籍出身,虽然认得两个字,也只算得上不是睁眼瞎,如何腆着脸说甚么进学,便是日日夜夜能在此听得郎君们的只言片语,已经是难得的造化了!”
    “这幅字可留给我,等我抄录了在还与你?”
    “便是郎君拿去,小人这点寒拙文字能得郎君入眼,也是小人的福气,小人不才却是记性尚可,回头还可默写出来!”
    宗淑仔细叠起来收到自己袖内,却又把话说了回来,
    “也不白拿你的好处,方才说道这玉绳清的雅意,我也姑且说之,只是你若说给别人时,被旁人看出错处来,却莫要提到我可好?”
    “郎君那是与子行先生齐名的人物, 所言必是好的,便是传出去有什么疏误,也是小人的手尾。”
    宗淑倒觉得与此人聊了几句,心情反而舒缓了些,
    “所谓玉绳,大晟如今还多做漫天群星讲,这是较前朝延伸开来的意思,而咱们大肇却依旧延续前朝的词义,专指北斗玉衡北两星的,其意指咱们天权城东北二泽,也是你这煮茶之水的源头,而大綦则以玉绳视为六月之时的落雨,如今也便有了以玉绳指代六月的意思,如此这玉绳清之名,实在是个雅趣极致的名字,串起来岂不就是六月星夜里,用清泉品香茗,醉陈酿的意思?”
    这茶博士闻言,不免摘了帽子见礼,
    “若是郎君说明其中三味,这等雅趣岂不是被我等这些俗人埋没了,难怪许多人都是只说名字好,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如此说来,郎君与子行先生也是知音啊!”
    这几句话真诚中又把宗淑恭维一番,却又不露媚俗,到让听闻此言的都十分受用,惹得宗淑也脚步轻飘飘起来。
    快到雅间了,这茶博士已经停住了步子不再往前,再往前雅间里面的说话便不由他听不到了,只看此人分寸拿捏也是用心的。
    宗淑示意长随打了赏,看着这茶博士退下去,才对身边人说道,
    “查查此人的底子,有这等本事,若是根脚没有问题,搁在这里实在可惜了!”
    这才转身入了雅间。
    入了雅间才发现这里竟还是个套间,自己的长随就站立外间候着,见得宗淑过来才行礼告退出去,宗淑推开内间进去,才发觉此处玲珑雅致,只是里面三个人坐着却也显得逼仄了些,
    “参四叔,您也回来了,”
    宗淑定睛一看,何止仝维、仝商二人,数日不见人影的参不烦也端坐面前。
    “三哥哥、四哥哥,你们急着寻我可是为了东面的事?”
    三人闻听此言,似乎轻松了些,较之方才的忐忑舒缓了许多。
    “三郎,你都知道了?”
    宗淑点了点头,
    “若非如此,我早就到这里了,”
    宗淑习惯性的压低声音问道,
    “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可知晓了前因后果?”
    仝维也是话音未落,便接话过来,
    “虽然父亲送来了消息,但是书信中难以尽述详情,咱们昨日得到书信,倒是你们都在内城中,故而我让鬼瞳与十一郎已经去了东面,若是诸事顺利,午后便能赶回来通报消息!”
    接下来仝维便将书信中内容稍作说明,原来这武宁城的驻泊兵马都监勾结诸城砦的禁军将领走私之事被紫舒軏窥破后,一番截杀都被雷厉挡住。等到败兵回来,这位都监也是慌了神,手底下的所谓谋士给他指明,摆在他面前只有三条路,所谓上策便是要挟驻地文臣武官扯旗造反,只说被丹南路经抚司逼迫,不得已纠集义军讨逆以报朝廷,而中策便是除掉相关知情人,把自己摘干净了,主动到应天府自请发落,下策便是纠集亲眷、家人与亲信,拢了细软财物从海上出逃,只要离开大肇疆域便是另一番新天地。
    应该说这三策都是不自量力的幻想,但是这位兵马都监更是奇葩,他竟然打算三策并行,准备将东面诸城的文武官员都骗到武宁城中,届时要么他们跟着自己造反,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另外还准备海上出逃,更是邀集那些走私勾结的海商见面,准备万一诸事不谐便从海上出奔,只是他千算万算却压根儿没算到就是海上出逃这条路引出来送他上路之人。
    话说仝霁云自从与宗放、柳晏分别,便根据安排紧密守着渤海两岸,尤其是知晓蛇继先死讯后,更是打算亲自赴应天府走一趟。而他看似只是个猛鸷草莽之人,其实却是心细如发,谋定而后动的好汉,他人还没登陆,但是许多眼线已经铺了开来,于是这兵马都监的举动就落在了仝霁云眼中。
    按道理,二人说不上是毫无关碍,实际上更是素无瓜葛,只是仝霁云当做闲事了解后,却有了其余的心思,且不管雷厉、源净此人与自己的宿缘,只说这兵马都监这番举动必然是个求死之道,万一此僚不死真的逃到了海上,反而成了仝霁云将来的麻烦。
    毕竟仝霁云此番赶赴应天府,明眼人都知道致奠蛇继先不说是个名目,也不过是捎带脚的事,真实目的便是拜见承公,毕竟为了仝家将来的考虑,即便是仝霁云这样在江湖上说一不二的人物,也不免意乱如麻起来。
    而这一次他既然代表仝家迈出这一步,就不允许任何人或任何事再起波折,尤其是这都监若真的兵败逃到海上,仝家便是两难困境,要么是与众海客撕破颜面,在海上再行攻杀则等于是自绝于江湖同道,可若是放任此人逃遁,又等于是与朝廷反目。
    若是换做仝家弟兄的其余二位不免还要与一众老兄弟商量下对策,可是仝霁云是除了宗放之外没人能替他拿主意的,因此人还没到丹南路地界,便已经有了对策。
    策略也是简单的很,他这次来应天府本来就是携带了巨额的金银心软,索性就先用这笔钱收买了武宁城一众文官,然后还不等其余各地武将们出发,便已经领着手下人又软硬兼施搞定了几个海商,当然搞不定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都在腔子内,若是说话不听,便把腔子打开,仝霁云会手把手对着人心说话。
    万里长鲸的手段哪怕这些人看过一次,只怕这辈子就难以忘怀,这些被搞定的海商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得杀猪宰羊的破腹开胸了。
    然后一切就很简单了,海商们拜访兵马都监的时候,兵马都监还被武宁城知监劝动,摆了酒席,反正此人走私酒水就是不缺好酒。
    可惜,夏日的酒水还没有被窖冰镇的凉透了,这兵马都监和他的亲信们血都凉透了,仝霁云也算对得起他,用上等海盐把十余个人头都腌上了。
    做这等活计的乃是仝霁云手下的老人,手艺非常熟练,不同于内地那等粗疏的腌制办法,而是用了一把三寸利刃将这些人的首级摘近了残血与脑浆,如此腌制不仅保存的长久,而且还不至于变形的无法辨认,只是苦了一众海商,不只是看不得杀猪宰羊,如今腌制的鸡鸭鱼肉也是看不得了。
    说到这里,宗淑也不禁啧舌,尤其是看到来信,仝霁云竟真的把这段写的尤为详细,可见这位叔父即便到了这个年纪,登上如此地位,根本仍是草莽英雄。
    最后还不忘提及了这兵马都监及其党羽的财富,拿不走的都留给了武宁城的文官们,其余的则成了仝霁云的收获,这么一算,反而比他拿来收买人心的花销还多了几分。
    宗淑不免苦笑摇头,难怪公良吉符命智全宝与芦颂去东面,只怕一方面要把此案影响压制到最小,但是也瞄上了其中涉案钱财,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仝霁云将提刑司这几个人也料理了,相信芦颂这个准女婿必然能把事情办利索了。
    果然宗淑把公良吉符的安排说出来,三个人更是安心了,这么说来仝霁云这擅专妄为之事也必然粉饰成一桩美谈来,只是他们三个安心了,宗淑反而心里有些忐忑,这番安排只怕不是公良吉符所能谋划周全的,只怕是出自惟公的手笔。
    宗淑不禁感慨,这横幼璋看到东面事变即刻换了嘴脸又要到应天府走一遭,只怕任何人都没料想到,看似一场巨变竟然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被扼杀于萌芽之中了,好一手的四两拨千斤,只怕又是所有人都在此公算计之内了。
    想到这里,宗淑急忙对仝维说道,
    “三哥哥,立刻遣人过去告诉三叔,无论谁到了武宁城,都要当面喊屈,只说这都监是想劫掠仝家船队出逃,仝家死伤无算,钱财损失也是难以估量!”
    “三郎,你这是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你倒是老实人,如今府衙只是许了两位哥哥进学的资格,此次若不多要些好处,岂不是浪费了三叔一番美意?”
    仝商闻言大喜,
    “如此,我便亲自走一趟,便如三郎所言,咱们仝家如今可真是献了投名状了!”
    参不烦也难得露出笑颜,一副憨憨的笑容,话里透着狡黠,
    “不错,这也好宣扬出去,不是咱们坏了江湖规矩,而是狗官犯上作乱还草菅人命,咱们也是替天行道了!”
    宗淑急忙摁住他的话头,
    “参四叔,替天行道这话不要提,太犯忌讳了,只说见义勇为便可!”
    仝商也不耽搁功夫,这便动身,如此才能赶在芦颂他们前面抵达,毕竟杨永节全套仪仗的送了出去,这速度就快不了多少。
    三个人再说起话来便松弛了许多,宗淑这才又问起参不烦的行程,而参不烦也说道,
    “仝三哥那里不必用我,我这次来便是将那笔银钱送过来的!”
    宗淑不免惊奇道,
    “好大一笔银钱这便洗干净了?”
    参不烦则笑道,
    “哪里那么麻烦的去洗?只需取回去换了干净的过来便好,那些脏臭之物,咱们用的不称手,可是那些吃海上饭的亡命子还在乎这个?腐臭与腥臭到了他们的带子有甚区别?更何况走血路买卖的汉子还最喜爱这等沾了血气的宝钱,他们把这些视为厌胜钱,当做护命符呢!”
    “还有这等规矩?”
    “你们年纪小,哪里知晓这些亡命徒的路数,便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怵这些往南走血路的汉子,按他们的说法,便是恶鬼也是躲着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