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回首春空梨花梦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惟公难得眼眸放空,悠远的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只是一瞬又回到了现实中来,震声说道,
    “营丘衡甫说起了一桩公案,若非如此,只怕无人知晓将我等推落泥淖的究竟是何人的大手笔!”
    营丘栿?
    宗淑似有所悟,只是惟公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他感到四肢百骸都好似冰冻一般,只觉得寒彻骨髓,即便是这炎炎夏日,却也觉得这晦暗的书房好似冰窖一般。
    原来彼时,杜溢乃是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位居首辅,次为狐昌齐,再次为营丘灏,然后是鹤定国,当时炎夷益以司空、平章军国重事外放大府,鹿中殊为枢密使,士悦为参知政事,横玮、毕士元为枢密副使。
    士悦之所以于宣宗病榻侧以移桥案试探风向,也是基于当时的政府格局。诸相之中,杜溢乃是坚定的新政支持者,狐昌齐也是倾向新政之人,至于鹿中殊乃是士悦的恩主,应该说正是鹿中殊的支持,士悦、横玮、阳攸、毕士元等人才脱颖而出,最终得意跻身朝堂,至于宗放、承守真、子庚节等人物也是因为与鹿中殊交好或者师从之,故而也因为志同道合而促成新政。
    也就是说即便宣宗因为朋党斗争或者伪书案,对于士悦等人有了隔阂,但是为了新政得以继续进行下去,士悦已经做好了主动求退的打算,因为他坚信随着自己率先离开中枢,也能逼迫鹤定国也不得不一起外放,如此依旧是众正盈朝的局面。
    故而移桥案结案不久,太史殊遭人诬告的侵占公使钱案发,士悦便杀伐果决的上奏,以西北横山戎局势动荡为由,恳请离京处置西线军务,果然,士悦对于宣宗的了解是对的,这位曾经充满了雄心壮志的帝王,此刻已经是瞻前顾后于身后事了。
    只是士悦还是将君子们小看了。
    庆康三年七月三十日晦,士悦请求外放的奏章由营丘灏呈递给了宣宗,之所以是此公呈报,那是因为杜溢避嫌,至于狐昌齐,也已经上表乞罢相,求外放了,循例已经是居家闲住,等着官家赐诏了,而这位之所以在这个档口,也急着求去,那便是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实在是不愿意卷入其中了。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此时士悦并不在京中,因为太史殊案,他为了避嫌已经衔命巡视北边军事去了,离京之前便上奏了请求外放的奏章,按着他的心思,只有他远离中枢,才能让旧党的攻讦失去了靶心,如此才能稳住朝堂局势。
    宣宗对于士悦的请辞,其实心情十分矛盾,应该说宣宗也是有意让士悦暂时退到地方,可并非是不再信任他,而是希望将士悦留给自己的儿子来用,只是他犹豫的便是嫡子稚弱,辅政大臣们既不能是互相勾结,却也不可党同伐异,否则等于是将一个更大的烂摊子留给了后人。
    就在宣宗犹豫之间,老实人营丘灏说话了,
    “士悦素有清名,只是如今也是迟暮之年,只怕这些虚名轻易放下也是不容易,更何况其身负天下人望,官家以其为参知政事,也是冀望士悦能去旧迎新,大有作为。如今请辞外放也是因为几次三番身边人犯错所致,此乃应有之意,只是陛下这便应允了,恐怕倒把士悦退到了风口浪尖上,不明所以的士人难免议论,若是为有心人所趁,恐怕既伤了陛下的圣德,又损了士悦的贤名。臣下以为,不妨下诏挽留,若是士悦再次上表请辞,陛下可再挽留之,所谓一而再,再而三,既顾及了君臣的情义,也保存了士悦的体面!”
    宗淑认真听着,承守真却突然问道,
    “你如何评价营丘相公这番作为?”
    宗淑脱口而出,
    “这也是应有之意,此乃营丘相公一番保全之举!”
    “哦?!”
    只是一个字,宗淑心头咯噔一下,在瞄看惟公面目,只觉得惟公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这么一瞬间,如闪电般的一股劲儿从下盘直冲天灵盖,这么一激灵,宗淑只觉得似乎又抓住了什么,先是模糊,然后似乎摸到了什么实质般的物什,到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相公这是话里有话啊!”
    “哦?”
    又是一个哦字,倒是内涵已然不同,宗淑也不等惟公发问,赶紧说道,
    “若非惟公点醒学生,学生只怕此时悟不得,非要日后栽了跟头,才能明悟!”
    惟公笑而不语,宗淑也有了些底气,继续说道,
    “营丘相公一开口便将士学士定性为贪念名声之人,因此无论士学士如何大公无私,如何大义灭亲,如何清贫寡欲,如何委曲求全,都能被归纳为邀名之举!而且他几句话又导致先帝与士学士产生了隔阂。”
    宗淑用袖子擦了擦沁出汗水的额头,继续说道,
    “幸得惟公点醒,学生这才联系起当年许多故事来,多有当时笔记记载,士学士并没有继续请辞,而是上表谢恩,之后便是八月、九月天翻地覆的动荡!”
    惟公叹了一口气,也是颇有些伤感,可见某些事情浮上水面,伤害的并非只有当事人,
    “以仁公其实是一心求去,可是他接到的不只是先帝挽留他的诏书,还有一个故人亲自过来说项,此人便是,”
    惟公停顿了一下才又徐徐说道,
    “世衡可知晓宗明迮此人吗?”
    宗淑先是一愣,然后才试探的问道,
    “可是讳畅,字明迮者?”
    “正是!”
    “此翁乃是学生从叔,曾从学于辕烈山,更与家父二弟子蔺修文亦师亦友,我那二师兄无意仕途,听闻明迮叔父往南方为官,便也相伴南行,至于学生也是总角时见过几面,如今惭愧的很,便是叔父容貌也记不得了。”
    惟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因为他所知晓的势必要比宗淑更为清楚,
    “昔日便是你这位从叔得了他人托付来见以仁公!”
    宗淑没有接话,这里面哪里有他说话的份,事涉家中近亲,自己尚不知其中利害,于是沉默着等待下文,
    “彼时令从叔乃是以本官大理寺评事,领中书制敕院发敕官职事,由他赴北边宣敕并无不妥,而更因为其乃辕复的学生,因此士学士更觉亲近!”
    辕复,字覆生,与簋璧之、岩介齐名,也是新政干将,因经明行修、清正端平为世人敬称为烈山先生。
    他们三人为世人推崇为学士三才,便可知其与士悦之间的紧密联系。故而,作为辕复的亲传弟子,宗放的从兄弟,宗畅求见士悦另有陈情,士悦绝不会避而不见,而宗畅传达的,乃是营丘灏的意思,简单来说便是一句话,
    天子龙体欠安,值此时,岂可率性离京,如有万一,唯学士可底定朝纲!
    这是一句绝不能付诸于文字的话,因此必须可靠之人代为传话,说话的是营丘灏,传话的是辕复的学生,暗喻的是天子不虞,暗讽的是皇后擅权,而这番话又是只对着士悦一个人说的,若是换做杜溢、鹿中殊等人难免心中多了些计较,可是士悦乃是天子一力提拔起来的臣子,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赤忱君子,便是察觉其中不妥,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置圣恩于不顾。
    因此士悦烧掉了原本已经草拟好的拜恩辞表,直抒胸怀的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的一篇文章,再也不提辞官意思,只是诚心诚意的阐述胸怀,磊落坦荡的表明愿为君父解忧,敢为人先的志气。
    然而这么一篇大手笔却成了埋葬新政的一抔黄土,而掘墓人是所有人的意想不到的人物,便是那老实君子营丘灏,营丘灏将士悦的谢恩表递呈宣宗,而宣宗略略看罢,失望之态溢于言表。此时,在宣宗看来,士悦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纯臣,果如营丘灏所料,只是垂涎于功名与权柄的又一代逼臣而已。
    无须营丘灏多说什么,那只会适得其反,而等到数日后阳攸盗甥案发,宣宗甚至不容许昔日这位近臣回京自辩,仓促间便将阳攸贬黜地方作通判去了。而等到奏邸之案起,皇后只是通过桑拱辰、鹤定国将此案公事公办,但是宣宗已经没了回护之心,更为之坚决的是将新党众人分而治之。
    按着宣宗的构想,为了稳定朝局,其并无意于将庆康新政一干人等皆贬抑出京,便是有些心灰意冷,也是走到油尽灯枯时,难免念及故人旧情,故而以东西昆仑山防北军务紧要为名,罢免其参知政事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京兆府留守,山西四路缘边安抚使。
    那时依旧是右正言的乾景?,奉恩主营丘灏、叔父乾惟衍、乾惟乔的意思,奏陈,“悦更张纷扰,凡所推荐,多挟朋党,所爱者尽意主张,不附者力加排斥,倾朝共畏。”
    又言:“悦去年受命宣抚山东、山西,闻有诏戒励朋党,心惧张露,称疾乞医;才见朝廷别无行遣,遂拜章乞罢政知地方,欲固己位以弭人言,欺诈之迹甚明,乞早废黜。”
    从朝廷罢免士悦诏书中,已经丝毫看不到士悦主动辞去参知政事而专心边务的意思,完全是从根本上否定了士悦的公心与正意。紧接着,便是迅速外放梅圣臣、岩介、辕复三人,继而审结进奏院案,贬谪紫舒軚等十七人。
    彼时,宣宗本意将杜溢、横玮留任,即便杜溢女婿紫舒軚遭贬,也只打算抑杜溢首辅职,依旧留任东府,甚至还打算以鹿中殊为首辅,引用承守真为三司使,调理尧夫返京任大参,依旧保持新党、旧党平分秋色局面。
    可是宣宗却没有意识到,他与士悦已经是互为表里,没有了忠君爱国的士悦在朝中赞襄君王,这垂暮的天子,哪里知晓,这张大网要网罗的岂是新党诸人,实实在在是罩着他而来的。
    且先说杜溢的结局,世人只知晓进奏院案后不久,杜溢也外放直至告老还乡,但是如今既然知晓了宣宗的本意,为何杜溢还会落得如此结局呢?
    宗淑满腹疑问,毕竟按着宣宗的圣意,鹿中殊、杜溢等人又怎么是个如此薄凉下场?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士悦被罢去参知政事的诏书下发之时,同时也在起草罢免首辅杜衍的奏疏,操作这件事的乃是丹匡,因为秉承圣意,丹匡也明白这其中以退为进的道理,旨在此奏疏呈递御前,杜溢便可借坡下驴,虽然卸去首相之职,却依旧减递为次相,而且就此堵住了以奏邸之案咬着杜溢不放之人的嘴。
    只是,这些事都是关起门来秘密做的,杜溢本人并不知情,他也不可知情,否则前功尽弃,故而杜溢依旧照例履职。
    且说进奏院并贬窜者十余人,牵连者甚众,更有与之交好的故旧同僚,或不安其位,或甘愿共进退,于是又有十余名青年京官自请外放,所谓不愿清流与浊流汇聚也。其中便有数人乃是台谏官,更有杜溢的门生故吏名列其中,这几人的辞章到了中书,中书的官员如何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便主张谏院人才奇缺,不可轻易外放,而这些官员又是避免杜溢为难,便正式呈报宣宗御前,只是宣宗那时节痼疾再犯,不得已退养后宫,这些事务便由皇后操持。
    皇后见到了这奏报,也是御笔应允,却并未付之以御宝,毕竟皇后并未明诏参预国事,哪里能善用大宝,毕竟有了御笔批示,杜溢便交付制敕院孔目房经办此事,于是孔目房按着流程,提报给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钤记。
    本来只是走个流程,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便拿着草拟好的诏书请其余相公会签,按着朝廷规矩这等诏书不必所有相公会签,只需至少两人会签即可,而杜溢必然是会签署的,但是杜溢乃是首相当然是最后才签署,故而只需一名相公先行签署即可。
    当时,狐昌齐尚未返朝,士悦已然罢相,除杜溢外,相公只营丘灏、鹤定国二人,而那日营丘灏循例休沐,唯鹤定国在中书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