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后面的那人没有撒谎。
洛阳城里下了第三次春雨的时候,李十一的病就好了大半。
他不再咳嗽,身体状况也不再发虚。
但梦还是持续不变,李十一好奇石壁后面那个人的身份。
于是他们就搁着石壁开始交谈。
……
在交谈的过程中,李十一发现那个人懂得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什么是阿絮说的马桶,知道什么是灯泡,也知道火药和镭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石壁后的那个人和阿絮是同类人。
李十一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便更想要了解石壁后的世界。
那个人和李十一聊了很多东西。
就连阿絮没有讲完的《西游记》和《三国记》,那个人都记得很清楚,讲的很明白。
他像是一个无所不知,也有问必答的神明一样,搁着石壁向李十一讲述文明的火烛。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李十一却渐渐的发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
……
第四场春雨散落在洛阳城的时候。
李十一就站在湖心亭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天空,没有咳嗽,但也丝毫没有其他的感觉。
府里的其他人觉得李十一的病好了。但只有李十一自己清楚,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他看上去和常人一样,但那只是病情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从肉体到灵魂,这病是一次从内到外的“洗礼”。
李十一渐渐感觉不到了自己情绪的波动,他变得无喜无悲,冷漠的不像是一个人。
他变得越来越“干净”,也越来越像是一具陌生的躯壳。
夜深人静的时候,石壁后的那个声音依旧没有离开。
但李十一却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为什么石壁后的那个人会对自己这么了解呢?为什么他总是会谈到阿絮呢?
为什么,他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自己,完全不怕自己泄露了他的秘密呢?
李十一想不明白,但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失去了人最基本的情感。
他向石壁后的那个人问了这几个问题。
但那人安静了许久,最后只说等到最后一场春雨到来的时候,李十一会知道一切的答案。
……
李十一接受了这个说法,等着最后一场春雨的到来。
白天的时候,他在洛阳城所有人的面前都表现的一如既往,好像身体本能的会演戏一样。
阿絮从长安城里寄回来的信件,李十一也会认真的回答,竭尽所能的不露出任何破绽。
但那丫头好像本能的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件,不停的询问,也不停的试探着什么。
李十一最终还是没有演好这最后一场戏。
信那头的少女意识到他病了,于是从长安城里偷跑了出来,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洛阳。
但她……还是回来晚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洛阳城的柳树被吹得七扭八歪,张牙舞爪。
而李十一还是推倒了自己梦里的那个石壁,见到了后面的东西。
……
那是一个水牢,一个长安城里的水牢。
每一滴水的声音,都是从水牢里传出来的。
原来自始至终被大雾掩埋的都是那座长安城,李十一走在空荡荡长安城的街道上,却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见。
几年前,李十一在这间水牢的外面看守过一个犯人,一个恶魔。
后来那个恶魔死了,死在了长安城的水牢里。
但几年后,李十一一个人又回到了这里。
当墙背被推到的时候,李十一也看见了水牢里被困住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型怪物,脸部是黝黑的骷髅,眼眶里却闪烁着冰冷机械的蓝色。
它好像没有人的意识,却躲在石壁后面伪装成人和李十一聊了很长的时间。
“它是机器人,也可以说是我的系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有些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的雾气里响起。
李十一怔怔的转过了身子,看到了一个应该死了几年的中年人。
那是水牢里的恶魔,死而复生的恶魔。
“你问我为什么敢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吗?”
那个恶魔一样的中年人诡异的笑了笑:“因为今晚过后,我就会是你啊。”
李十一的精神开始恍惚,渐渐涣散了起来。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他还是听清楚了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哦,对了,你妹妹阿絮也是穿越者,和我一样的,我们是同类。”
李十一无力的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十一在濒死的那一刻想到了很多事,他想到了一个很快就会赶回洛阳的丫头。
那个时候,她遇到的那个人就不再是自己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来。
他想到了太祖爷爷和自己父亲问过自己的问题,但还没有机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口,但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其他人了。
……
比如他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妹妹,阿絮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
太祖爷爷问自己世界上有没有生而知之者,李十一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包庇了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
阿絮出生的时候,很傻也很执拗,一点穿越者的心机都没有。
那个襁褓里的婴儿不吵不闹,眼里没有懵懂,只有冷漠和倔强。
她不加掩饰的,直勾勾的看着愣在床边的少年,眼底的倔强像是在清楚的诉说着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那时候的李十一的确是惊起了一身冷汗,想到了太祖爷爷说过的那种人。
但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后,李十一又注意到了那个襁褓里的小丫头紧紧攥着的手掌。
他沉默的看了她很久,她也倔强的对视着他。
李十一看到了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冷漠下掩盖着的恐惧、不安和……歉意。
……
——
窗外大雨倾盆,屋内的火烛悄悄的摇曳了一下。
“李十一知道李絮是穿越者,从那丫头一出生的时候就知道。”
“那丫头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个外人交谈,因为她觉得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一切都很陌生,也让她害怕和不安。”
“她连和自己老爹娘亲说话的时候都只是低着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唯独一看到自己那个没心没肺的哥哥,就嘿嘿的笑个不停,也唠叨个没完。”
“他俩啊……都是很温柔的人。”
红袍判官无声的笑了笑,瞳孔深处是无声的悲伤。
“但又有什么用呢?在李絮回到洛阳的那天,天上飘满了柳絮,她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一个陌生的灵魂,占据了那个少年的身体,用他的手亲手毁掉了一切。”
“这才真是个让人悲伤和无力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