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墓里,有一个死去的活人。
身材消瘦,面容清秀,看上去尚且年幼,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清冷和疏离。
是一个比幼童稍长一些的少年,衣衫完整,双目黯淡。
少年瘫坐在墓穴墙角,看着洞外身材欣长的“陌生人”,不自觉笑出了声。笑声很轻,无奈和复杂交织,还带着一丝很淡很淡的倦意和茫然。
顾白水也愣住了,眼神浑浊,然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怅然。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这个少年的脸,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因为一个人不会经常看到自己的脸,特别还是……年轻,幼时的自己。
洞口划分成了内外两个世界,坟内寂静安宁,洞外暴雨连天。
但在这两个世界,都有一个叫顾白水的人。
一大一小,相顾无言。
“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顾白水在雨中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
他似乎没有太在意坟中少年的警告,只是记忆随着雨声飘远,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日暮。
……
那时候师傅自域外而归,说祂快死了,要弄个土坟安息。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在山里,小师妹也回了中洲祭祖,山里只剩下顾白水和师傅两个人。
长生大帝还亲自动手,挖好了坟,也立好了一块无字碑。
小徒弟要做的就只有给师傅填土,封墓。
但那小徒弟也有些疑惑:“师傅你都挖好坟了,自己躺进去不就完了?为啥还要我给你填土呢?”
老头子两眼一瞪,吹胡子敲了他一个板栗:“谁家死人给自己填土?老子都躺进去了,怎么填?”
年幼的顾白水被敲懵了,他也没细想,觉得师傅说的有道理。
一个人是不大可能,既死在坟里,又在坟外埋土,抽不开身。
但彼时的顾白水忘记了,要死的是师傅,是长生大帝,祂不是人,是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给自己填个土,又算的了什么呢?
师傅是在骗人。
而且更诡异的是,顾白水隐约记得,当初自己拎着铁锹一铲子一铲子埋土的时候,师傅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
将死的老人絮絮叨叨,一边等死,一边和自己的小徒弟唠嗑。
顾白水站在坟头上,低着头,很认真专注的挖土填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师傅搭话。也没想过墓早就被封死了,他看着师傅躺进了墓里,那老头子为什么还会在自己的耳边念叨不停?
人都要死了,就不能歇一会儿吗?
而且师傅的声音很近,近在咫尺,近在耳边。
所以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那天晚上,顾白水低头埋土的时候……有一个本该在墓里的老人,就站在他的身边,踩在土里,眉眼含笑的看着小徒弟。
祂骗了他,可能是最后一次。
顾白水到底埋了什么,只有长生大帝才知道。
有一个人,在一个晚上,埋下了幼年的自己。
多年后的另一个夜晚,顾白水挖开坟墓看见的,是师傅准备了很多年的惊喜。
世界上,真的有两个一模一样人吗?
人的不同年岁,又怎么会在同一个时刻相遇?
这像是二师兄讲过的,一个匪夷所思的笑话:“挖坟专家在一座名人的墓里发现了两块头盖骨,一大一小,经过鉴定分析,其中一个是墓穴主人的,另一个是墓穴主人小时候的……”
这个笑话很扯淡,但此刻的顾白水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变成了故事的主角,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头盖骨。
风吹雨摇,叶落无声。
顾白水沉默良久,转过头,看向坑边的那座无字墓碑。
墓碑静悄悄的矗立在雨中,上面的字却又变了。
“乖徒弟,你并非独一无二……师傅也不想你,独一无二啊~”
暴雨倾盆,顾白水浑身冰凉。
他嘴唇蠕动着,却没来得及问出一个字。
“啪嗒~”
身后的墓穴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土坟内的少年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
他抬起枯瘦的手臂,指向了洞外的“自己”。
三道仙气流转浮现,坟中少年眼神从茫然逐渐变得平静,他想走出这座坟,去外面看看。
于是,三种颜色的仙气相互缠绕,凝聚成了一把薄薄的仙剑。
少年握住剑柄,指向了暴雨中的“陌生人”。
顾白水察觉到身后的异动,心脏内也有三道更粗大的仙气躁动了起来。
他回头,看着持剑少年,有些许疑惑。
自己的三道仙气是从长安城内破入圣境,许宏愿顿悟而来的。
这个年纪的自己根本去过长安城,也没突破圣人境,从哪儿来的三道仙气呢?
土坟周围发生的事开始有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坟中少年像是入了什么邪,眼神突然变得麻木单调,握着剑,冲向了洞口的顾白水。
少年来势汹汹,顾白水也没迟疑。
他抬起手,握碎了剑,一脚把小时候的自己踹回了坟里。
这一脚很重,把坟中少年踹的七荤八素,撞在最深处的墙壁上。
但紧接着,那少年又从地面上爬了起来……睁眼,看向了顾白水。
水流声入耳,顾白水的手臂凝在了半空中。
他看到了一双淡白色的眼睛,纯粹无瑕,清澈澄明。
很熟悉,很诡异。
坟中少年的身体里,好像多出了一滴清淡的水……这滴水,过去从未出现过,顾白水耗尽心血,花费了几万年的梦境磨砺,才将它变成现实。
但现在,那个少年身体里的水,好像并不属于顾白水。
这才是真正的鬼故事。
“轰隆~”
雷声作响,坟中少年睁开淡白色的双眼,又冲了过来。
但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闷响。
顾白水沉默的关上了石门,把这个发疯的少年盖在了坟里。
石门关闭的那一刻,坟内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白水的一只手盖在门上,安静了许久,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大雨下个不停,坑里的年轻人仰起脸,沉默的遥望着这个逐渐扭曲癫狂的世界。
“好像,没什么道理啊~”
……
不久后,顾白水从坑里爬了出来。
他扶着无字石碑,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几个人影。
他们仨好像是来找自己的,也可能不是,因为其中两个人的肩膀上都趴着一条青白色的蝉茧。
知天水、梦星河……还有夏云杉。
顾白水稍有疑惑,对三人中唯一的女子问了一句话:“你叛变了?”
“还是说,你也是老头儿计划里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