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并没有被容北书的气势唬住,笑颜明朗,反问:“那少卿是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容北书冷冷道:“看出来的”
“我是算出来的”
十方摆了摆手,慢步走向他们,语气慢悠悠的:“公主说,民安则国安,然而,民以食为天,与其在钦天监炼丹药算国运,还不如为民观天,预测天象”
从第一面起,十方的目光总是落在容北书身上,容北书却淡淡一瞥,没有搭理。
片晌的观察后,十方转而看向墨玖安,兴奋地问:“要不要我给二位算算姻缘啊?”
此言一出,一直以来冷眼沉默的容北书眸光微颤,紧凝的眉心舒缓下来,转头看向十方。
这次却换十方余光一瞥,没有搭理。
他将容北书的反应尽收眼底,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墨玖安却不买账,冷声提醒:“你不是算命的,好好观你的天象”
十方耸了耸肩,尾音上扬,慢条斯理道:“观天象而知人事,通过日月星辰可占卜人间吉凶,同样,观人象而洞悉人心”,十方看向容北书,像是暗示般一字一句地强调:“可知其过去,可窥探将来”
容北书向来不信这些算命之说,方才确实有些期待,那也完全是因为“姻缘”二字。
只要与她相关的,他都愿意一试。
可十方开始故弄玄虚,容北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每天睡九个时辰,脑子睡糊涂了?都敢算到本宫头上来”
十方听出了墨玖安语气里的警告意味,缓缓转头,只见她眸色难辨深浅,竟让他都有些难以琢磨。
玖安公主一向情绪稳定,这么两下就发怒了?
看来这个容少卿还真是公主不可触及的敏感领域。
十方如此想着,面上挤出了乖顺的笑容,半开玩笑道:“对凡人而言,睡觉是意识脱离躯体束缚的唯一方式,可遨游九州,直冲九霄云外”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只是白日里的所见所忧在梦境里重组罢了”
“那是因为少卿道行太浅”,十方顿了顿,声音依旧恭敬温和,认真提议:“要不,我为容二公子算一算姻缘可好啊?”
墨玖安从未见过十方主动为他人算卦,即便面对她也不曾如此。
墨玖安带容北书来这里,是因为十方很重要,容北书需要知道,若将来出现突发状况还能灵活应对。
十方总喜欢在大白天呼呼大睡,墨玖安来了都叫不醒,几次过后,墨玖安干脆就在晚上来了。
今日特意选在在白天前来,一是因为无事吩咐,只需要容北书见见他即可,二,也正是想避免他俩见面后出现像现在这样的场景。
墨玖安没想到,今日十方竟破天荒地醒着,第一次见面就认出容北书不说,还反复要求算什么姻缘?
墨玖安觉得有些可疑,望向十方的眸里闪过几分探究之色,问:“你看到了什么?”
容北书本来对十方的话不以为意,可听到墨玖安沉着声质问,容北书不由得蹙眉,面上浮现轻微的诧色。
容北书重新开始上下打量他,只见他渐渐收起那股慵懒散漫的气息,笑容也变得深沉而平静,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瞳仿若星月闪耀的夜空,能包揽人世间一切奥秘。
“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十方刻意停顿,目光先后扫过墨玖安和容北书,勾唇一笑,又换回了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人人都说缘分天定,其实缘在天定,分靠人为,总结起来就是俩字,因果。正所谓有因必有果,自以为你是一切的起因,可回过头才发现,你既是因,也是果”
十方缓缓转身,边走边伸了个懒腰,淡定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有些缘分,也许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种下了~”
他惺忪的声音渐行渐远,随着腊月寒风幽幽飘来
容北书和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远看一袭靛蓝道袍,仿佛是这碧蓝天空的一部分,与风云相融,悠然自得。
倏尔,一旁窜出一个陌生的身影,一声响亮的“师父”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
“师父!哎呦,您终于醒了”
那人个子和十方差不多高,但明显年龄比他大很多,一口一个师父叫的十分自然,满脸皆是对他的敬重。
墨玖安和容北书只能看到十方的背影,通过他不耐的语气,倒也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
“啧,我才几岁,你几岁啊,而立之年叫我师父?”
那人却也不恼,笑颜恭敬憨厚,“呵呵呵,师父,弟子有一些疑问,还望师父解惑”
说着,他将手里的书递给十方看。
“写的这么清楚还看不懂?”,十方叹息,无奈摇了摇头,“跟我过来吧”
“哎,好”
等那人屁颠屁颠地跟着十方消失在二人视线里,墨玖安才渐渐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容北书。
容北书感受到身侧的视线,即便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看她,可最终还是败给了本能。
目光相聚的那一刹那,心口淌过一股微弱的电流,震颤几下后,彼此的心跳都变得有节奏起来。
墨玖安抑制住略微紊乱的气息,率先开口,语气平缓:“他虽有时神神叨叨的,可他的确是万中无一,容少卿莫怪”
话语间虽然还是有一些距离感,可听着她温声解释,容北书不禁轻扯唇角,清冷的眸里隐隐掠过几分温柔光波。
他轻轻点了点头,墨玖安也淡淡一笑,随即收敛目光,转身走向阁楼,容北书则静静地跟上。
又是一前一后,可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容北书不再刻意回避视线,而是直直望着她的背影,眉心微凝,暗自思量。
容北书听过十方的名号,先不想公主是如何把他带出钦天监的,此刻,容北书满脑子都是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何说早早注定?又为何偏要给他算姻缘?
容北书能感知到墨玖安也在想些什么,大抵也是在思考十方的话。
容北书虽听过十方,可今日是第一次见,对他无甚了解。
所以,容北书打算问一问,探一探墨玖安的反应。
“方才十方所说,公主怎么看?”
墨玖安脚步一顿,视线聚焦,抬眸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抵达阁楼入口。
容北书停在一步之外,站在她左后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墨玖安沉默片晌,随即走进阁楼,提起裙摆踏上阶梯。
容北书愣了一瞬,急忙跟上,可还不等他再次开口试探,墨玖安却先问道:“吏部尚书之事安排的如何了?”
她有意转移话题,那他也只好先压下疑虑,毕竟除掉吏部尚书秦启是正事。
“贪污罪”容北书平静回答。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向高层,容北书始终保持着两阶的距离,还会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她脚下的阶梯,下意识地护着她。
墨玖安并没有注意到容北书的这些小动作,她虽穿的厚重,可毕竟习过武,轻功极好,这点台阶还真算不得什么。
“朝中这些个大臣都精明的很,贪墨捞钱的本领练的炉火纯青,每一笔贿款都走的非常隐蔽,贪污的罪名可不好收集罪证”
墨玖安边走边说,即便已经爬了两层,她的气息依旧平稳,步伐也丝毫没有减弱。
“贿款即是罪证”
容北书语气平淡地仿佛是在说吃饭喝水之类的家常话,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三步过后,墨玖安才正式确认他这句不是玩笑,慢慢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他。
容北书比墨玖安高出一个头,可由于隔着两阶的距离,此刻却是他仰头相望。
“你想直接搜?”
墨玖安一向平缓的声音都不由得升高几分。
在墨玖安的印象里,容北书一直都是一个隐在暗处冷漠旁观的角色。
他仅用三年时间将辟鸾阁发展成如今的规模,眼线遍布前朝后宫,若他想针对某一个官员,轻轻松松便能让其众叛亲离,声名狼藉。
在这个人人都极其注重名声的时代,那些祖宗规矩,礼教纲常依旧不能束缚人性的贪婪。
一边说着君子之道,一边又忍不住放纵欲望寻求刺激,这是那些官僚门阀,世袭贵胄之间默认形成的统一。
容北书能撕开他们的伪装,可从来都不会自己出面,而是选择借刀杀人。
因为这样最保险。
他喜欢做这个幕后推手,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们乱作一团,互相撕咬。
容北书习惯躲在面具背后坐山观虎斗。
那这一次,除掉三品吏部尚书的这只老虎,是谁?
“你想让谁搜?”
墨玖安眉心渐凝,严肃地问。
容北书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是我自己”
望着他从容地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神,墨玖安不由得感到讶异。
他竟要亲自入局?
官大一级压死人,负责检察百官的御史台都不敢贸然搜查四品以上官员的府邸,更何况他一个负责刑案的大理寺少卿呢?
即便他孤勇闯入,那第二日便会被人参的体无完肤。
更何况如今,众所周知他是玖安公主的相好,谢氏及其党羽怎么可能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直接搜?
十分荒唐。
若直接搜查百官府邸是那么容易的,那千百年来贪官污吏无数,历任皇帝怎么不直接派人搜查,先搜查再定罪?
“容北书,你执法的手段不合理,相当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淡淡一笑,“上去再说吧”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默了须臾,最终只是轻叹口气,重新提起裙摆,转身上楼。
腊月寒冬,站在阁楼遥望远处,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商贩们穿梭于巷弄间,吆喝声此起彼伏,房屋错落有致,其间白烟升起。
远看这市井烟火气,仿佛真的能闻到飘荡在空气中的烤肉香、炸油味、甜糖香,不禁让人垂涎欲滴。
整个京城生机勃勃,仿若一幅鲜活流动的画卷。
阳光明媚,却也无法掩盖冬日的寒冷,更何况他们站在阁楼顶层,更觉高处不胜寒。
一阵风拂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容北书正说着自己的计划,忽而见到她拢了拢披风,便绕过她身后,不露痕迹地站到了她另一侧。
墨玖安静静地俯瞰脚下胜景,并没有注意到容北书刻意的行为,只是在某一瞬间,突然感觉直吹她的寒风都减弱了些。
听他说完后,墨玖安沉默了须臾,才道:“这不是你的风格”
容北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表情淡漠如常,语气却悠悠的:“公主才认识我多久,如何知晓我什么作风”
“所以之前都不是真正的你?”
“之前我只想保兄长平安,如今想助他变法,甚至因此牵扯进党争,早已是局中人”
容北书顿了一瞬,眸光变得凌厉,“目前,公主还需隐在幕后,兄长也不能暴露,那就只能由我出面,总不能所有人都躲在暗处”
墨玖安听着身侧的声音清清凉凉地流入耳畔。
“再说,我已经在谢衍面前暴露了”
墨玖安眸光一凝,转头看向他,“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遭遇暗算后的第二天”容北书云淡风轻道。
墨玖安顿时明白了什么,望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难辨,只见他直视前方,侧脸线条利落,神色沉着中透着一股疏离感。
墨玖安没有说话,默默转走目光,一时又陷入了沉思。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向她,“其实早在半年前揭露王韦科举舞弊一事时,我就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自从赵文博下台后,即便我再怎么藏匿锋芒,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墨玖安轻叹口气,徐徐开口:“朝堂之上能够守正不回,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屈指可数,多得是暗通款曲,以公谋私之辈,无论哪朝哪代都一样,消除一个,新爬上来的那个又难免步上前人的道路,这个道理父皇知道,朝臣知道,百姓也知道,所有人心知肚明”
墨玖安边说边沿着阑干慢步,容北书默默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