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北书早该明白的。
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连容北书都无法潜入探查的话,那便只有九五至尊才能安排人进去偷证据。
就在昨天,容北书大放厥词,问许梦背后之人有多大的脸值得他入局。
然而今日他便见到了这个人。
眼下已经不由容北书判断值不值得入局了。
而是他只能听命行事。
容北书跪坐在软席上,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沓账本。
原封不动,容北书还没打开过。
而容北书对面,陆川瘫坐在地斜靠桌边,一只手臂撑在案上,依旧惊魂未定。
过了好一会儿,陆川连喝了好几杯水后才慢慢回过劲儿。
“阁主...现在怎么办?”
容北书盯着账本,嗓音明显有些疲惫:“还能怎么办”
“陛下分明就是拿您当枪使”
“住嘴”
容北书骤然抬眸,提醒道:“往后说话小心点”
“这...不能吧...周围都有自己人守着呢...”
直到陆川提及,容北书才想起来这是他的地盘。
他长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也是...是我太紧张了”
方才震惊了太多次,搞得容北书都不自信了。
冷静下来后仔细捋一捋,容北书便排除了盛元帝知道他是辟鸾阁阁主的可能性。
因为,若盛元帝一早就知道容北书隐藏的身份,那他便不会等到现在才利用容北书了。
这半年来容北书锋芒毕露,这也同样引起了盛元帝的注意。
盛元帝应该最近才开始调查他的。
因而,盛元帝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容北书偷养的暗影,也已经知道这六年来容北书在大理寺的一切事迹。
暗影子时独立于辟鸾阁之外,所以盛元帝无法利用子时追踪到辟鸾阁。
容北书这几年来也一直都很小心,连阁中众人都不知道阁主萧旻的真实身份。
据此可以推断,方才盛元帝所说的势力大概指的就是暗影,也许还有容北书在朝中的亲信。
而筹码应该就是和容北书这些年在大理寺办过的案子有关。
办案过程中,容北书也没少见证一些朝臣的丑态,凡案件相关的细节也都一一记录在大理寺的卷宗里。
这些可都是官方盖章封存的丑闻。
出于保护第三方隐私,这些案卷一般不会被泄露出去。
可偏偏容北书就是一个行走的案牍库,只要他想,他就能让那群伪君子瞬间无地自容。
刚好容北书也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他很乐意利用职务之便公报私仇。
至于盛元帝到底知不知道墨玖安另有所图这件事......
容北书始终无法下判断。
盛元帝会知道自己女儿所谋为何吗?
还是盛元帝所说的“另有所图”指的只是复仇?
毕竟苏贵妃的死是谢氏兄妹造成的。
这也能解释盛元帝为何允许墨玖安与朝臣“暗通款曲”,因为盛元帝也想替死去的爱人复仇。
所以盛元帝才会纵容墨玖安对皇后不敬,甚至默许墨玖安拉拢容北书一起对抗谢氏。
这么一捋就说得通了,盛元帝的异常反应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可容北书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盛元帝到底知不知道墨玖安的野心,容北书先存疑。
盛元帝从大理寺出来,慢悠悠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享受这难得的自由时光。
德栩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犹豫再三,最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陛下,容少卿他一个人真的能对抗他们吗?”
盛元帝步伐未变,语气闲散自得,又意有所指:“他是一把好刀”
“水云间账本一事人尽皆知,容少卿怕是会孤立无援”
盛元帝慢慢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德栩:“怎么会孤立无援,朕不还在吗?”
德栩弯腰颔首,迟钝地笑了笑,“不过,陛下为何要让许梦当街拦车?”
大理寺书房内,陆川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对啊,陛下为何不把账本偷偷交给阁主?反而闹得人尽皆知,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容北书伸出手,掌心轻轻覆上账本。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就那般盯着账本默了片刻。
“陆川...”容北书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嗯?”
“明日一早,你带寺里的人出外勤,留一部分在河下游,其余人全部去寻画舫,记得从民间多带几个水性好的和你们一起去,证人越多越好”
“为何只在下游堵他们?我们可以扩散围堵”
容北书又沉默了几息。
正当陆川想再次开口询问时,容北书果断拿起第一个账本,利落地翻开阅览。
“不是堵,是捞”
把事情闹大可以是打草惊蛇,同时也可以是诱敌深入,逼敌人做出反应。
而其中关键在于民心。
民怨沸腾,便可出师有名。
空旷安静的街道上,德栩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盛元帝继续溜达,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扫兴地皱了皱眉,“自武朝起,宵禁令已经有三百多年了吧”
德栩答:“是”
“解了吧”盛元帝淡淡命令。
德栩吃惊:“陛下”
“他们不是说如今是景明盛世吗,昼夜不息才符合盛世二字”
“可…门下省的那群人顽固不化,他们会同意解除宵禁吗?”
盛元帝冷笑一声,“不同意?接下来他们都要自顾不暇了,不同意就把位置让出来,换个同意的坐”
说及此,盛元帝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朕等了太久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谢衍联合朝中一众文官抵制墨玖安的母亲苏樾,称她是祸乱朝纲的妖女,以清君侧的名义逼迫盛元帝杀了她。
盛元帝当然不可能同意。
为了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盛元帝不得不纳左相白氏之女为妃。
同时他还刻意疏远了苏樾,将她软禁在福泽宫,很少去看她。
盛元帝当然是做戏给别人看。
他以为自己费心费力,全为他们二人的未来努力,可他从未想过那到底是不是苏樾想要的。
盛元帝的所作所为,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满足他自己的欲望,只是感动他自己罢了。
最终,苏樾逃出了牢笼,可十一年后,她却惨死他乡。
谢氏及其党羽逼走了苏樾,谢衍和谢皇后害死了苏樾。
“在这一批贡士中,玖安手底下的寒门学子占多少?”盛元帝问。
德栩方才感受到盛元帝情绪低落,他本就想着该怎么调节气氛。
一提及此事,德栩眸光一亮,急忙报喜:“近三成”
“三成…足够了”
盛元帝说着,眼底闪过一缕杀气。
大鄿自开国以来,中书省和门下省,还有左右丞相联合辅政,替历代皇帝处理掉很多问题。
这种方式确实能减轻皇帝的压力,但久而久之,也会导致底下的部分官员权力集中,暗通款曲,向上期满以权谋私。
盛元帝登基之后,他选择直面三省六部的官员,亲自处理海量奏章,辛苦了大半辈子才得以收拾好上一辈留下来的烂摊子。
盛元帝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也最大程度地收回了军权。
可即便如此,延续了几百年的士族之势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瓦解,朝中依然存在拉帮结派之风。
盛元帝当初是靠谢氏收服一众文官,登基称帝。
但代价是,谢氏也一步步壮大成了皇权最大的隐患。
盛元帝手握兵权,他完全有能力当一个暴君,直接用武力消灭这些门阀世家。
可关键是,他不能这么做。
帝王心术重点在于制衡。
如今,三省六部都由高门望族盘踞,谢氏代表的是门阀士族的利益,若贸然出手对付谢衍,朝中官员就会纷纷撒手不干,那时朝廷就会陷入瘫痪。
盛元帝倒不怕骂名,他十四岁就上马杀敌,那些个文官腐儒杀了也就杀了。
可杀了之后呢?空下来的位置谁来代替?
朝局混乱会直接导致帝位的动荡。
所以盛元帝才会隐忍这么多年,力排众议重兴科举,甚至后来默许墨玖安收揽大量寒门。
如今时机成熟,终于可以动手了。
而盛元帝选择的利刃就是容北书。
盛元帝转身看向德栩,十分认真地问:“此刻,可还有哪家商铺开着?”
德栩想了想,“陛下,诸犯夜者笞二十,宵禁之后哪还有人敢开门做生意啊”
“真没有?”
触及盛元帝洞悉一切的眼神,德栩面露难色:“这个...有是有,不过是一些富贵人家或权贵子弟的私人场所,陛下身份尊贵,去那些地方...不妥吧”
“哪些地方?赌坊?青楼?”
德栩尴尬地笑了笑,全当默认。
盛元帝来了兴趣,“带路,朕三十多年没进过赌坊了,看看现在的赌坊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赌场这种地方大差不差,自古以来没什么不一样。
盛元帝跟着德栩来到一个毫不起眼的房屋前,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然而当他们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盛元帝瞬间感受到这里的与众不同。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赌徒们的欢呼声,叫骂声,骰子的滚动声和牌九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嘈杂氛围。
盛元帝一进门就有小厮上前迎接,小厮先是上下扫视了盛元帝和德栩二人,脸上立刻挂起了谄媚的笑容。
盛元帝被小厮带到了中间的位置。
可盛元帝并没有停下,他环顾四周,继续往里走去。
穿过大厅,盛元帝和德栩来到赌坊内场的入口。
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抬手便制止了盛元帝进入内场。
这家赌坊分了外场和内场,内场是那些有钱人和士族子弟才能进去的地方,同时还得是赌坊的熟客。
即便盛元帝一身名贵绸缎,上等的玉佩和金冠,可他这样的生面孔是没有资格入内场的。
盛元帝远远地瞥了一眼内场,只见内场布置得更加豪华,赌桌也更加精致,赌徒们穿着华丽,左拥右抱,每一桌都有好几个衣不蔽体的美人相伴。
盛元帝在内场见到了几个熟面孔,为了不被他们认出来,他便留在外场了。
盛元帝很早就混迹军营南征北战,见过不少世面,所以他信心满满,出手十分阔绰。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一开始他确实大赢特赢,可渐渐地,局势就发生了变化。
等盛元帝回过神时,结果已经不是输的问题了,而是欠了一屁股债。
盛元帝和德栩被几个身材健壮的打手堵在了墙角。
他们威胁盛元帝立刻还钱,否则就把命留下。
德栩刚想斥责,却被盛元帝拦住了。
盛元帝还不想亮出身份,所以只能指望自己的宝贝女儿救他出去。
盛元帝骗他们说自己女儿在公主府做事,很有钱,叫苏千羽。
赌坊还真派人去公主府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