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墨玖安时,方回就感觉到她浑身散发的那股无形的威慑力。
有时候,她的目光里会流露出一丝媚态,却并非寻常女子的柔媚,而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妩媚。
有时候那双眼睛又像千年寒潭,冰冷刺骨,又有时似深不见底的井,叫人望不进眼底深处。
方回认识她三年,却不曾真的看透过她。
但是就在刚刚,在墨玖安回答悦焉的问题时,方回在她眼中捕捉到了几分黯伤。
“还有事吗?”
墨玖安垂眸整了整广袖,面无表情地问。
方回抿了抿唇,踌躇片晌后道:“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不怎么重要,因为结果会为过程辩解”
墨玖安动作一顿,缓缓抬眸。
她当然知道方回此言何意。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墨玖安再开口时,方回只觉她清冷的声音轻了些许。
“所以,只要目的是正确的,在这过程中牺牲多少都可以?”
墨玖安的这一句更像是对她自己的质问。
方回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她长睫半垂,叫人看不清眸中色泽。
方回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劝道:“夺嫡之路注定手足相残,刀光剑影,若想获胜,公主就不能思考这个问题”
“公主,柏将军求见”
正此时,门外传来沐辞的声音,墨玖安依旧垂着眼眸,淡淡命令:“你退下吧”
方回虔诚地弯腰作揖,默默退了出去。
柏屠前来是为了给墨玖安送可以交涉的军将名单,以及他们的背景和个性习惯等等。
半年前的秋猎,柏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蒙梓岳参与比武大赛,让蒙梓岳的能力被更多的人看到。
可代价是柏屠被降职,何烨接手了守城军的所有事务。
墨玖安趁此机会收服了柏屠,这是给他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柏屠完成的很好,那些军将的信息十分详细,墨玖安就能凭借这些研究出针对每一个人的攻克方法。
柏屠离开后,墨玖安吩咐沐辞:“把手底下的那些学子全都筛查一遍”
她眉睫沁着凉,凛冽而锋利:“飞鸽传书,让暗哨寄一点念想过来”
想当初,墨玖安派了一群暗哨到这些学子的故乡,暗中监视和保护学子们的亲人故友。
也算是墨玖安为自己争取的一份保障。
接下来朝局要大乱,墨玖安也要下场,真正的斗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也该提醒提醒手底下的这些贡士们,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君。
第二日的早朝,工部尚书冯关仁告了病,根本没出席。
冯尚书的二儿子冯业死在逍遥赌坊,传出来的是赌坊李老板与冯业起了冲突,李老板杀了冯业,禁军赶到时李老板拒捕不从,最终由禁军依法斩首。
冯关仁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冯关仁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被墨玖安折辱杀害,他当然恨,却无能为力。
先不说因为水云间画舫的事,众多官员自顾不暇,那天晚上见证玖安公主杀人的那群人根本不会为了冯关仁这个三品尚书得罪当朝皇帝。
冯关仁本可以闹,在朝堂之上磕破头颅以死鸣冤。
可偏偏逍遥赌坊和他冯关仁有关。
若他不闹,缩头当一个透明人,盛元帝得到逍遥赌坊的数万两银子充实国库后,也许不会再为难他。
可他一旦闹,非要去盛元帝面前刷存在感,那么也许就不只是封锁逍遥赌坊那么简单了。
冯关仁起初没看破这一层,一心想要为自己儿子讨回公道,是他背后的人阻止了他。
最终,冯关仁只能吞下丧子之痛,赶紧转移府上的金银,为背后之人消灭证据,处理来往痕迹。
这样一来,即便逍遥赌坊查到冯关仁头上,也能保证追不到冯关仁背后之人。
两天做完这些,冯关仁便把自己关在府里,独自消化夹在两头当孙子的心情。
一边是恩威难测的盛元帝,一边是他阴森恐怖的主子。
冯关仁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暗暗发誓,一定不会放过杀害儿子的凶手。
即便冯关仁没参加,可早朝依旧很热闹。
盛元帝在一夜之间做了三件大事,解除宵禁,全国禁赌,还有大闹燕春楼。
比起全国禁赌,解除宵禁这种事显得微不足道了些。
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皇帝突然出手断他们财路,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反抗又如何呢?
盛元帝有十分恰当的理由。
“朕都被他们坑了五百两,可见过去,朕的子民被他们祸害成什么样,此事关乎国家社稷,子民福祉,这种败坏风气的地方不该存在”
“陛下,赌场每年所交赋税金额极大,禁赌无疑是对朝廷财政收入的巨大损失啊”
容长洲不屑一睨:“哼,赋税?各位真正担心的应该是自己的赃款吧”
“容长洲!你不要胡说八道!”
昨日从大理寺出来,容长洲直奔皇宫,在盛元帝面前大演特演,甚至逼出了几滴眼泪,把他自己都感到了。
盛元帝当然看得出容长洲的伎俩,不过容长洲进入御史台这件事对眼下的形势有利,盛元帝便允许了。
今日,容长洲以全新的身份参与早朝,御史大夫从三品,容长洲原本的中书侍郎之职是正三品,低了半级,不过容长洲并不在乎。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肃正朝纲的职责。
在这特殊时期,容长洲在御史台更能发挥他的作用,内外联合,帮自己的弟弟大展手脚。
毕竟大理寺还不能直接插手官员之事,必须有御史台和刑部配合才可以。
容长洲官位的调动当然引起了一大批官员反对。
盛元帝越过中书省私自调动三品官员,中书省的那群老家伙大做文章,唠叨了好一会儿。
等话题又引向禁赌这件事上,容长洲冷硬开口:“赌场这种地方早该禁了,一个健康的社会就不该出现黄赌毒这三个字!依我看,把青楼和教坊司也禁了”
“荒唐!”
容长洲的话立马又引起很多官员抗议。
容长洲眉心微挑,环视左右,“怎么,各位舍不得啊?”
容长洲冷笑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昨日,大理寺发现一百三十具尸体,死状惨烈,幕后之人罪不可恕,人神共愤。
因为水云间画舫账本一事,牵扯其中的官员都不敢主动开口,然而,部分谢氏党羽没在账本上留下痕迹,所以他们敢大胆反对禁赌和容长洲换职之事。
“凡是集中大利的地方都会有恶”
容长洲语气悠悠的,直接戳破:“因为这些地方能放大人的欲望,比如赌场,比如青楼”
容长洲刻意停顿,缓缓转头看向谢衍,“比如官场”
谢衍自然不会搭理黄口小儿的几句挑衅,因为有的是人为他出头痛批容长洲。
“陛下天威浩荡,官场风清气正,大鄿海清河晏,容长洲!你却屡次信口雌黄,不是冲撞陛下就是大言不惭地教育我等,这么多年来,你自以为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方才那段话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风清气正?”,容长洲低低笑出了声,“好啊,是该治罪”
说罢,容长洲撩炮下跪,拱手作揖,声音铿锵有力:“禀陛下,昨日上午,大理寺从青河捞出一百三十具尸首,皆为水云间画舫的艺妓和小厮,水云间画舫幕后之人目无法纪,丧尽天良,其罪行惨无人道!甚至我朝官员也涉嫌其中,官商勾结,逼良为娼!今水云间账本在大理寺少卿容北书之手,恳请陛下饬令严查,扫除奸佞,以彰国法!”
就凭几本账本和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就要大肆搜查朝中官员,按道理来讲,即便盛元帝默许,大理寺和御史台的行动也会受限,朝中官员也会各种拒绝配合,抱团抗议。
然而偏偏就闹出了一百三十条人命,引得坊间物议沸腾。
只要盛元帝趁机大发雷霆,利用民心放权给大理寺,那么容北书就可以放手去干,再加上容长洲在御史台打配合,那么朝中官员即便反抗也是徒劳。
盛元帝就是这么做的。
谢衍的党羽指出账本不足以充当证据,有伪造之嫌。
可一百三十条无辜性命的重量能轻松盖过他们的争辩声。
早朝结束后,谢衍的面色明显不怎么好看。
回到侯府后,谢衍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自己的儿子一巴掌。
“蠢货!谁让你灭口的!没有我的允许就敢私自烧船,连屁股都擦不干净!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无用的玩意儿!”
谢衍的次子谢煜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一职。
几个月前,谢皇后给墨玖安下媚药,容北书救下墨玖安后,第二日就去警告谢衍,还顺便把他二儿子谢煜一针扎哑了好几天。
谢煜从小就想在谢衍面前证明自己,所以后来,他从嫡长子谢耀手里抢走了水云间画舫的管理权。
可没过多久,水云间画舫的账本被偷,又偏偏落入了容北书手里。
所谓冤家路窄,谢煜脑子一热,听从了身边谋士的建议,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画舫。
船沉到河底,河面结冰之后就会成为天然的屏障,为谢煜完美隐藏痕迹。
可没想到还是被容北书快速找到,这一点,谢煜也无法理解。
“那是因为你身边有眼线!”,谢衍呵斥:“是谁给你提的建议?”
谢衍气不打一处来,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恶。
谢煜低着头弱弱道:“是我的谋士”
谢煜难得睁大了眼睛:“你还有谋士呢?”
谢煜鼓起勇气抬起头,“爹,船上都是大量的证据,不烧了能怎么办?”
“那你就烧物证!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人证都埋了,只要不死在船上都不打紧”
谢煜辩解:“都已经烧焦了,认不出来了,况且几个账本而已,算不得证据”
“你以为没了人证就安全了?恰恰相反,那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
谢衍指着谢煜的鼻子训斥:“账本能不能充当证据也不重要,墨垣要的从来都不是证据,而是一个发疯的机会!一个堂而皇之出手的理由!若把这些人偷偷处理了,没给大理寺留下把柄,你觉得容北书能靠那几本账本立案吗!?”
谢衍气的脸都红了,谢煜急忙扶着他坐下,然后为他倒了杯茶。
谢衍白了谢煜一眼,深深呼了口气,暗自平复心情。
“是我辅佐墨垣登基称帝,我能不知道他什么样?”
谢衍说着,冷哼一声,眸里闪过阵阵寒芒:“这么多年来,你爹我还能靠士族之首的身份牵制他一二,但墨垣骨子里就是个疯的!一旦给了他机会他会立马反扑,赶尽杀绝!先帝的子嗣可不少,可如今除了几个出嫁的公主外,哪还有一个王爷?”
谢煜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乖乖跪在谢衍面前,小心提问:“这种理由,我们可以不认吗?”
“那是你不认就能幸免的吗!”
谢衍一股怒火涌上大脑,感觉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身边的人为何都如此愚蠢!?
上一次谢如意不遵从他的命令,非要给墨玖安下什么媚药,导致他白白损失了三十多名顶级高手。
现如今连他亲儿子都给他添堵!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谢衍感觉有些无力。
他又一次深呼了口气,压着怒火道:“你知道墨垣为何偏要此时发疯吗?那是因为他缺银子!马上就要打仗了,他需要军饷,国库需要一大笔钱,而最好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从朝臣手里抢!墨垣铁了心要闹,死了那么多人,揪出背后之人是民心所向,当容北书大肆搜查时,你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若拒绝,那你就是有问题,若不拒绝,那他也会给你制造问题!”
谢煜跪着挪到谢衍身旁,神色明显慌张:“那这就是个死局啊...”
见自己儿子如此窝囊模样,谢衍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转走目光,“并非完全无解”
谢煜眸光顿亮,激动地问:“父亲有对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