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长洲住进公主府的第二日,刚好是太傅袁钰的七十五岁寿宴之日。
盛元帝收回赐婚的旨意后,容北书就给袁钰解了毒,钦天监八字相冲的说法被证实,墨翊的美人计也彻底落空。
袁钰大病一场,袁家人都以为袁钰大限已至,差点把后事都准备好了,不成想袁钰又活过来了。
袁家后辈们为了给袁钰积些福报,在京城各处布施三天,向贫困之人捐赠过冬的衣物和木炭。
不只如此,袁钰的寿宴也摆得格外隆重,除了文武百官之外,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被邀请。
容长洲和墨玖安也在其中。
墨玖安想去。
因为各方势力云集的地方,有利于观察形势,辨别他们的阵营。
所以第二日,墨玖安盛装出门,刚好遇上往外走的容长洲。
容长洲行礼问候,并表明自己要回容府取个贺礼。
“不用,本宫已经给你备好了,上车吧”
墨玖安说罢,率先进了车舆。
容长洲在寒风中独自懵了须臾,“微臣和公主一起出席,不好吧?”
“上来”
墨玖安的语气里带着命令。
容长洲求助地看向沐辞和悦焉,可她们转走目光没搭理他。
容长洲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上了车。
墨玖安知他心有顾虑,主动解释道:“他回来之前,只要出了公主府,你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你弱不禁风的,万一摔了磕了,我不好交代”
一听这个理由,容长洲顿时急了:“我一点儿也不弱,我很强的好吗”
墨玖安非常认真地上下扫了他两眼,然后真诚且无辜地说:“没看出来”
容长洲嘴角抽了抽,刚摆出的气势被她这一句浇了个透心凉。
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心口,做出了一副被伤透了的模样,那表情和姿态夸张得明显就是装的。
“说一个男人弱不禁风,公主这嘴啊,比我毒!”
容长洲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歪着头向后瘫靠下去,闭眼装晕:“不行,我这个弱不禁风的男子心痛了,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去不了寿宴了”
他拉长了尾音,强装虚弱,一脸生无可恋。
墨玖安瞅了他片刻,有些忍俊不禁,“好了,别演了,演技太拙劣”
墨玖安的语气虽然听着像埋怨,可容长洲精准捕捉到了其中暗藏的笑意。
他立刻睁开眼,板正坐姿,兴奋地问:“公主心情好些了?”
墨玖安却愣了一瞬,“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公主全写在脸上了”
“胡说,本宫自幼便喜怒不形于色,自见面起,本宫的语气和神态都未露破绽”
“嗯,对”,容长洲肯定地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自信地说:“可我就是能看出来,公主可以认为这是容某的绝技,我从小就敏感,善于捕捉别人的情绪,可这样很累,也很容易影响我的情绪,后来我就试着不在乎,钝一点,所以我平日里看起来情商很低,实际上我什么都看得明白”
容长洲没有吹牛,正因为敏感,所以能制住幼时的容北书,才能一步步教导他,教会他正常的情感。
就因为容长洲敏感,共情能力强,所以才会闲得发慌想要拯救别人。
比如幼时的容北书,一个妥妥的小恶魔,快穿文里的病娇反派。
最终,病娇反派被容长洲养成了奶狗,容长洲自己也被弟弟保护着稳坐三品高位。
若这真是系统文,那容长洲应该已经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了吧?
只可惜,他没有系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他甚至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假,是游戏,还是梦境。
或许,这里发生的一切皆是他濒死前,那一瞬的幻想。
又或许,那一次车祸,他已经死了。
灵魂投胎到平行世界,然后出了差错,没有遗忘前世,还附身到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
容长洲更愿意相信这里是平行世界。
因为这里没有他所知的历史,朝代,文人,所以他才能毫无顾忌地诵诗。
也将他生前背过的几篇状元文筛选融合,刚好改编成那年殿试策问的答案。
不出意外地,他得了状元,自此便开始了做官生涯。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四年,想过无数次回去的办法。
可他根本不知缘由,又如何能找到解决方法呢?
瞎猜罢了。
容长洲倾向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投胎制度出现的bug,随时都有可能被宇宙法则收回去。
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地替容北书找到归宿,即便哪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容北书也不会孤单。
容长洲短暂地陷入了沉思,等他回过神看向墨玖安,却见她双眸微眯,毫不掩饰眸里的探究与质疑。
目光交汇,墨玖安向容长洲倾了倾身,渐渐逼近。
容长洲咽了咽唾沫,躲闪着目光向后仰去。
“你会好好说话,甚至擅长溜须拍马,还能察觉别人的情绪”,墨玖安眸光犀利,嗓音顿沉:“所以说,这么长时间来你都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好好说话,就是想惹怒父皇?”
容长洲一惊,急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他刚刚思绪乱飘,竟没想到这一层。
“那是什么?”,墨玖安故意吓唬他,冷声质问。
容长洲明显慌了。
向来油嘴滑舌的他,当触及墨玖安冷冰冰的眼神时,都不由自主地结巴:“我...我...唉,公主真的好会恐吓啊”
最后一句,有种妥协后求饶的意味。
墨玖安眉心微挑,漫不经心地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
容长洲偷偷舒了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的一阵阵颤动。
容长洲缓了一会儿,才有条不紊地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要涉及原则问题,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妥协,可我也知道分寸,陛下龙体康泰至关重要,我不会一味地惹怒陛下,该认怂的时候认怂,该道歉的时候道歉,该哄的时候就哄...”
容长洲越说越小声,偷偷观察墨玖安的神情。
墨玖安慑人的气场收敛了些,容长洲抓住机会转移话题:“这个颜色,应该是北书的衣服吧?”
容长洲指的是他此刻所穿的衣服。
昨日从洛山下来,容长洲连家都没回,直接住进了公主府。
他本想请蒙梓岳帮他取衣服的,没想到公主府里就有合身的衣服。
“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平时爱穿亮色,北书却喜欢穿暗色,什么白色,黑色,偶尔还会穿靛蓝,藏青之类的”
容长洲的确很少穿白色,昨晚看到这件衣袍时,容长洲就隐隐猜到了。
今日的容长洲所穿的衣袍底色纯白,裙摆处由浅至深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宛如水墨画中晕染开来的墨痕,显得格外别致。
广袖亦是以同样的方式染上了灰色,使得整个人更加飘逸出尘。
而在衣领下方,胸口处,更是刺有一片鹤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展翅高飞,显得整个人古朴沉郁,又清冷矜贵。
墨玖安扫了一眼衣袍,开始想象容北书穿这件衣袍时的模样,该是多么赏心悦目。
“你穿他的衣服,他应该不介意”
“他是不介意”容长洲嘀咕。
墨玖安反问:“怎么,你介意?”
“我也不介意”容长洲答得干脆。
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不过,这应该是新做的衣服吧,还没来得及送他?”
墨玖安转走目光,没有否认:“无妨,本宫让人做的不止这一件”
容长洲点点头,之后便没再说话。
袁府离公主府并不远,没坐一会儿就到了。
袁府外宾客聚集,一个接一个地亮邀请函,伴随着管家的吆喝声,带着贺礼走进袁府。
当墨玖安的马车抵达时,众人自觉地退到了路边,喧嚣声也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辆精致贵气的马车上。
马车由蒙梓岳驾驭,沐辞和悦焉则步行跟在马车外。
袁府请的客人都有身份,都涉足上流社会,所以他们一眼就能认出公主身边的侍女。
等马车停下,众宾客们弯腰作揖,静待玖安公主下来。
他们想过先下车的会是婢女或者太监,若再大胆一点,甚至有可能是玖安公主的新宠。
毕竟在他们眼里,墨玖安就该是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
可他们万万没想过,从玖安公主的马车里下来的男人,会是当朝御史容长洲。
但凡出来的是容北书,他们也不至于集体愣住。
容长洲率先下车,垂眸整了整广袖,平日里张扬放肆的他,今日却一袭白衣,格外的文雅俊秀。
现场鸦雀无声,周围的宾客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瞅着容长洲。
容长洲简单扫了众人一眼,无奈叹了口气。
看来这满城的谣言,也轮到他容长洲了。
他如此想着,转身看向车舆。
墨玖安出来时,容长洲本想绅士地扶一下。
可不知为何,“弟妹”二字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还没伸出的手默默藏进了广袖里。
墨玖安自己下了车,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然后径直走向管家。
直到此刻,众人才茹梦惊醒。
他们立即弯腰拱手,齐声说了句“见过公主”。
墨玖安没有搭理,视线不禁被管家身旁的黑袍男人吸引。
他见公主到来,不但没有行礼,甚至直直盯着她,毫不避讳。
可在场无一人觉得此人做的有何不妥,只因他是门阀之首的谢氏家主,一品侯爷,大鄿的右相。
按照礼制,谢衍该行礼。
可他不行礼好似也很正常,众人欣然接受,绝不会多说一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扬,冷漠中流露出一丝嗤笑。
一群看客,他们有什么资格替她接受谢衍的无礼之举?
“放肆!”
墨玖安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听似平静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围的人顿时屏气凝神,只有冷风呼啸而过,将气氛降到冰点。
一旁的管家只是瞧了一眼墨玖安,就被那双慑人的眼睛吓得埋下头,缩着脖子微微颤抖。
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墨玖安和谢衍二人无声的对视,让周围的宾客们浑身起冷汗。
最终,这漫长而尴尬的静默由谢衍终结。
他慢慢拱手在前,微微低头,“老臣,见过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门阀之首的底气,一品侯爷的傲气,还有只有墨玖安才能听出的恨意。
墨玖安对此毫不在乎,冷笑中带着挑衅:“一个月多月不见,右相老了不少”
谢衍也跟着勾唇轻笑,自顾自地直起身,悠悠开口:“老臣肩负重任,三省六部皆系于相国,老臣的一言一行关乎国运民生,自会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不过,一切为了大鄿,为国为民乃老臣之职责所在,日渐苍老也是应该的”
“嚣张,着实嚣张”容长洲心想。
这个老东西不就是在变相地说自己才是大鄿的脊梁吗?
三省六部皆系于他一人,他的一言一行关乎国运民生?
那陛下算什么?
容长洲站在墨玖安左后侧,他双眸微眯,直直瞪着谢衍,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满。
而他的这一举动显然引起了谢衍两个儿子的怒火。
谢衍的长子谢耀在禁军中身居要职,之前容北书强行搜查吏部尚书的府邸时,正是谢耀带兵前去阻拦,然后被容北书一针扎晕,他带过去的那些兵反倒给容北书充当了证人。
谢衍的次子谢煜也曾被容北书一针扎哑,最近水云间的事情也和谢煜有关。
他们刚想上前训斥容长洲,却被墨玖安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墨玖安面如寒霜,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弥漫着腾腾杀气。
“那右相可要注意了,别猝死了”
墨玖安说话间,目光依旧锁着谢耀和谢煜,一语双关,警告的意味十足。
谢衍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公主放心,老臣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墨玖安转走目光,越过谢衍时停下脚步,眼尾余光冷觑着对方。
“那可不一定”
墨玖安留下这一句,径直走向袁府,众宾客纷纷让路。
就这样,在管家颤抖的通报声里,墨玖安和容长洲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袁府。
三朝太傅的七十五岁大寿,场面当然热闹。
宴客入殿,殿内欢声笑语,贺声不断。
而这一切,因一个不速之客戛然而止。
墨玖安是受邀前来,并不算不速之客。
可她和容长洲一起进入的正殿。
就像去年何烨的接风宴,是只有男子才能落座的正殿。
旧景重现,高位之上依旧是太子墨粼,其左下方是墨翊,而正主袁钰还没有出现。
袁家后辈的态度倒算恭敬,言语温和地暗示墨玖安该去偏殿的女眷坐席。
墨玖安沉静而冷清的眸子逐一扫过正殿里的诸人,道:“他坐哪里,本宫就坐哪里”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她身旁的容长洲。
容长洲蓦然转头,怔愣地看着墨玖安,大脑在这一瞬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只是容长洲,墨玖安的这一句极具歧义,让偌大的殿内陷入了一瞬的死寂。
等众人曲解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人的脸上浮现诧异,有些人的目光藏着鄙夷。
还有像正前方的墨翊,剑眉微凝,看向容长洲的眸里闪过一缕冷厉。
而墨玖安,神色淡然,眸里平静无波。
不知是没发觉众人误会,还是她根本不在乎众人误会,总之在太子墨粼看来,她心意已决,浑身散发着不容违逆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