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带走族人小孤女后,过了一两天,那个女孩就不见了。
伊仙臣不知道她把女孩藏到哪里,也没有问。
京都开始送来很多礼物,上官大君亲自到来,抬手扣开农家的院门,对伊仙臣展颜一口一句“贤婿”,谈起刍狗小时候模样,崔伯在一旁说崔氏女与之和睦相待的话。
刍狗静静躺在床上,闭目似睡。
她有时陷入睡眠的时间很长,伊仙臣心觉奇怪,因为吃过延寿灵丹的人,不至于需要这么多时间休息。
伊仙臣轻声对她说:“你父亲来看你。”
刍狗从东摩出来,看到满屋子京都的宝箱。
他问:“你喜欢吗?”
伊仙臣打开一个箱盖,刍狗目光变了变,那里是小孩子的衣裙,从襁褓婴儿到儿童,到少女最后成年后。
那是她在京都从小到大的衣物。
刍狗移开目光。
伊仙臣拿起一件小小的衣裙,嫩芽一样的浅绿色,有粉色衣带和披帛点缀。
看到她几岁时柔软的小女孩衣裙,伊仙臣心生迷恋,捧进手心抚摸。
如果我和她有了孩子,会有多可爱啊。
那时是我的死期,也如她所愿。
但是她一定不想要我的孩子。
伊仙臣开始妄想。
我死之后,就把孩子给大师兄抚养......
伊仙臣着迷于她从小穿到大的衣物,好奇取看她闺房的物件。
刍狗反应过来。
这是京都的嫁妆。
伊仙臣笑着翻看她学识字的课本,看她不算有特色的笔迹。
刍狗皱眉。
伊仙臣说:“你用过的东西就留下,其他的你做主。”
什么做主?
她摇头。
伊仙臣说:“你不想见父亲?”
他出去告知上官大君,上官大君叹气,“从前对她疏漏了,为父与宜主心里有愧,只是她母亲在京都养伤,不便前来,她有什么想要,跟家里传信。”
伊仙臣说:“我自会尽我所有补偿她的一切。”
上官大君说:“在魔灾作乱时贤婿有此心,对京都也是卿云先生离开后的安慰。”
他沉吟片刻,说:“容衣,去跟你姐姐赔不是,以后在洪炉大冶互相照应。”
小师妹素衣素裙走出来,畏缩不安,“二师兄,我.....来见我姐姐。”
伊仙臣开门放她进去。
上官大君对他愁道:“寇魔于西海抢占京都灵岛,虽然京都无惧,但实在烦缠,吾女外公若在,魔患必定成不得大气候。”
伊仙臣疑惑,“这个新魔头为何攻抢你们的西海岛屿?”
上官大君皱眉,“实在奇怪,从听风筑、摘星楼到京都,魔界到西海反而需绕道,寇魔是散修入魔,听风筑从幸存的摘星楼杀手查探,得知寇魔去摘星楼是寻仇,但京都与他无甚恩怨,大约另有图谋,不可不谨慎铲除。”
“去摘星楼寻什么仇?”
“一桩凡间太平村灭口的案子,听风筑并未告知更多。”上官大君厌恶道:“寇魔师从聂百花......”
院内传出一声尖叫。
伊仙臣神色一凛穿入室内,上官大君随之入内,看到刍狗面朝下倒在地上,手里拿着裁衣服用过的破灵甲匕首,上官容衣胸腹中两刀,靠在京都的礼箱,捂住一只流血的眼睛,另一只手拿剑挥打一只凶狠啄她的八哥。
白狐变成小女娃,在墙边捂住眼睛,刍狗从地上爬起来,握刀又朝容衣奔去。
上官大君震怒得袍袖飞起。
“逆女又来行凶!你要把全家杀光?东摩族教你如此没伦常!”
伊仙臣抽出玉剑,声音冰冷。
“岳父,不可再打我妻子,她受的伤害已经足够了!”
上官大君愣住。
小八哥在容衣乱刺乱挥的剑间羽毛乱飞,容衣哭喊逃向他们,“爹,二师兄,她要杀我!我一个眼睛看不见了!”
上官大君心疼接住小女儿,小八哥知道打不赢了,飞回刍狗头上,她提着匕首,盯住容衣。
伊仙臣抱按住她,“为什么是你妹妹?”
刍狗推不动,伊仙臣哀伤道:“你告诉我!”
上官大君训斥:“容衣,从前对姐姐不好,该跟你姐姐道歉!”
容衣大哭,“我道歉了!二师兄喜欢她,我道歉了!爹,快找医修,我的眼睛啊!”
刍狗和小八哥一齐面露恨意。
一个人从门外信步进来,笑眯眯道,“正好小婿略知医术。”
容衣脸色又是恐惧,被父亲送到何世殊手上。
容衣惨白,“爹!我要回家!”
上官大君扶额,“随你丈夫医治去,不要胡闹!前时你闹性子和离,卿云先生问过你,你又不肯了,这回又任性!“
“那一阵他对我很好。”容衣恼愤害怕,“我、我被骗了!”
何世殊笑盈盈抱起变得无精打采的容衣,“岳父,床头打架床尾合是我们夫妻情趣,长辈面前,不足道此闺房之乐。”
上官大君摇头摆手。
刍狗握紧匕首,青筋鼓起。
何世殊问容衣:“竟然被你姐姐这样的凡人伤到,你不是做贼心虚吧?”
容衣血泪交加,何世殊笑个不停。
“你就是有一口气,我也要把你治活。容衣,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
刍狗绕过伊仙臣臂弯,抡起匕首飞砸过去,何世殊一个转身,怀中容衣正中一击。
上官大君叫:“女儿!”
容衣惨哭:“父君,他们都要杀我!”
上官大君气道:“你们姐妹怎么成了如此闹剧!”
何世殊看容衣被啄伤的眼睛,回头看刍狗头上小鸟一眼。
京都的人告辞,又剩下他们两人。
伊仙臣放开刍狗,她去捡地上掉的破甲匕首,擦掉容衣的血后揣回身上,阴森森看了他一眼。
伊仙臣去收京都的嫁妆礼物,刍狗伸手把他拦住。
他小心道:“我看你不喜欢。”
刍狗按住金玉装满的箱子。
伊仙臣笑起来,耳根泛红。
“你要管账?”
刍狗想了想,点头。
在他出门后,刍狗把那些财宝连箱子全部往心里塞,给东摩的妘婠和山嵋用,比如她的衣物可以改成东摩衣裙,让十二岁的妘婠穿用。
外面的白狐看得不敢置信,犹豫要不要跟男主人告状。
山嵋在东摩翻动财宝,叹气说,“有书看就好了。”
刍狗皱眉思索,写了‘经纶重楼’四个字。
山嵋说:“师娘能进去我就能看书,可是刚才何世殊有几分发现我了。”
刍狗抱着妘婠,忧愁的看她。
山嵋感叹一声:“我竟然因为为何世殊争风吃醋,被他老婆杀死。”
她不甘心的说:“我这条命由师娘收留,好好活下来也不容易,如此横死太不值得。”
刍狗点头。
伊仙臣回来时,刍狗罗列一堆书名,朝他伸手。
他顿时意外,刍狗从来不是崔心夷那类才女。
伊仙臣面露疑惑,但说:“你再写一遍,要什么?”
她在伊仙臣温热的手心一笔一划重写,被他凑过来亲住。
但是轻轻拂过,浅尝辄止,像一片花瓣落在皮肤,伊仙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伊仙臣拿回的书比她要的多五倍,刍狗堆起数百本书册,小鸟轻快的在纸页上下跳跃。
伊仙臣和白狐坐在她面前,笑问:“还要洪炉大冶的地图么?”
刍狗和小鸟定住,一齐看他。
八哥被伊仙臣捏住,他问:“小鸟儿,你读什么书?现在不孵蛋了?”
他放了扑腾的小鸟,眸光如水,看住刍狗呆笑一阵。
伊仙臣忽然兴致勃勃,拉住刍狗起身,足下生风。
“跟我来!”
剑光一闪,两人不见。
刍狗来到一座古老的山石楼阁,四壁兵器罗列,一口熔炉在中心,数把长短兵器在其中沉浮翻转,铸铁的器具后,各色金铁材料堆得有如山高,一堆装材料的储物戒丢在博古架上。
伊仙臣兴致高昂,“我的铸剑青峰,就是在这里‘铸剑’!”
剑修铸剑,无可厚非。
刍狗想,伊仙臣是个打铁匠。
伊仙臣手下法阵浮动,推开一面石墙,石墙洞开,又是一间石室,两只大乌龟在里面爬动,它们熟悉的朝伊仙臣过来,吃他手里的肉干。
乌龟背后的高处有一个打开的石匣,里面有几颗光如宝石的神兽蛋、几根金色羽毛、一男一女两个木头小人,木头小人穿着刍狗缝制的旧衣服,被两串玉石手链系在一起。
乌龟脚下踩着花丛慢吞吞的走,刍狗石室内玄丹花开放,金熊蜂飞舞,蜿蜒至无尽的花海深处。
母神、玄牝在这里!
就在伊仙臣铸剑的密室!
她一直向里走去,越过东摩人的尸体,经过伊灵机和明夷的夫妻尸骨,越来越深,没有化成花的死者越来越少,直到看见小舅公放下的姥姥尸体,虚透将要化花,仿佛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自己的终结。
她躺在玄丹花里,婴儿一样抱住自己,回到母亲腹中。
刍狗坐在妘姒身旁,眼泪一直流。
伊仙臣沙沙越过花丛,拥住她说:“我来到这里时,以为你已经死了。”
刍狗擦抹眼泪。
伊仙臣说:“其实要杀我简单,也困难,明氏阴阳血的后人,一入情缘,即死于后嗣之生,无情无性者,长生不死。”
刍狗抬眼看他。
伊仙臣笑,“只要我有孩子,就活不过他成年时,如我母亲。”
她转开脸。
他激动的说:“刍狗,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如果愿意接受,你我生个孩子......”
刍狗抽他一巴掌。
伊仙臣落寞。
“你我纠缠至深,难解难分,我这条命已经给你.......答应我吧,只此一件事,求你做我孩子的母亲。”
刍狗僵直。
她慢慢抬手,指无尽花海,指心口。
伊仙臣问:“你要我将玄牝还给你?”
他屈膝下跪,仰头注视她,眸光盈盈。
“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爱我,如此就归还。”
刍狗转身摘走几株玄丹花,抓走五六只好奇追她的金熊蜂放进储物戒。
他起身追问:“你要做什么?”
刍狗离开玄牝,伊仙臣无声跟在她身后,把石室内的两个小人取走,放在铸剑青峰的农屋内。
小八哥好奇的蹦过去看山石间的一对木头小人,被伊仙臣揉捏羽毛。
他温柔笑着说:“我雕了她,她刻了我。”
山嵋扭头看师娘,刍狗坐在室内的暗影里,闭上眼睛。
伊仙臣拿出灵丹喂小鸟,问:“她为什么常睡许久?”
山嵋当然不会说她是去修补东摩,就着剑修的手饱吃一肚子。
伊仙臣叹气,“我身边的人,她都讨厌怨恨?”
山嵋怒气起来,知道他指的是早时容衣被刺伤。
不止你身边的人,还有你!
刍狗从东摩出来时,伊仙臣已经不在,大概看她休息,就离开了。
她跟山嵋在沙盒描述看到母神,听到伊仙臣的那些话,山嵋很尴尬,羞涩的把头挡在翅膀下,“师娘什么都对我说呀?”
刍狗皱眉,开始犹豫的指肚子。
山嵋愣了须臾,忽然生气的说:“师娘的孩子是东摩的孩子,他这种延续血脉的死法,是不是太幸福了?东摩族人掠夺横死的时候,谁有这样选择的权力?虽然他有诚心和愧意,但我们实力不足,如同城下之盟没有选择。”
刍狗表示‘他能归还母神’。
山嵋问:“有了疗愈净化的神灵玄牝,姬龙微不会这样放手,但是伊仙臣怎能把罪都揽到自己身上?”
刍狗愣怔。
山嵋眼睛眨了眨,“所以其实,他们师兄弟还是一个鼻孔出气!这是他想的最好的办法,但不是我们的!”
刍狗清醒。
她去拿起本经纶重楼的书塞进心口,忽然那本书脱手飞出,迎面冲她脸拍了两下。
刍狗发懵,拿起另一本放心口,书又飞脱出去,啪啪打了她的脸。
第二天早晨,伊仙臣看到刍狗脸上几道有棱角的红印,说:“你想把经纶重楼的书带出去?”
刍狗诧异。
伊仙臣笑了起来,“经纶重楼的书有禁制,不可带出洪炉大冶。”
他好像看到刍狗露出生气的表情。
她背过身,手里捧出小八哥,把那本书捡回去跟小八哥一起看,小鸟抬起小脚爪一页页翻书。
伊仙臣想,这只多话的小鸟到底被她藏在哪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不出现。
她储物戒里的东西,白狐是暗暗看过的。
伊仙臣给她药擦脸上的惩罚,后来连药瓶也不见了。
白狐眼神复杂,不知道该不该跟喜爱女主人的男主人说。
他想,她难道真的听小鸟少女的话,要把我弄破产?
伊仙臣不禁笑起来,这时候知道贪心,曾经我要你接受我母亲的遗产......
他恍惚一阵,被打着酒嗝的小师叔进门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