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龙微在经纶重楼顶层看见上官原配夫人的身影,卢氏荆钗布裙,向百草园奔去。
姬掌门审视片刻,卢氏和女儿们长相相似,那是东摩族留下的印记。
可是女儿气质却和她截然不同。
初见刍狗低眉顺眼,透出软弱温顺,无知无力,一看就知易受欺凌蒙骗,不知这母亲怎么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高天风啸。
姬掌门垂眸看远处身影,袍袖卷动,
身后一众京都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敬畏注视他的背影。
不,姬龙微知道怎么把人变成这样。
怯弱懵懂的,多年之后,自私而怨恨。
姬龙微慢慢移步转身,京都的使者立即恭敬带笑。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孩已经跪在地上一个时辰,自京都上官把小儿子送来拜师,姬龙微冰冷无言,并未开口应允,京都众人知道此前仙门内讧之举犯下过失,多番冒犯洪炉大冶,在姬掌门的沉默中几受煎熬,忐忑难安。
上官大君和姬妾王氏的儿子等候姬掌门出声很久,垂头难掩崇拜激动。
此子资质入不了姬龙微的眼,金乌展翅飞走。
姬龙微面无表情:“留下一人,其他人回去。”
京都修士只得陪笑离开,失去亲故仆从的上官公子跪地拜师,越发紧张。
片刻间伊仙臣手上抚摸着金乌御剑飞来,身上沾着武宗战鼓的斗气,开朗的问:“大师兄叫我?”
京都的男孩仰慕的看几番退魔平乱的伊仙臣,他是仅在姬掌门之下的天下第二剑修。
姬龙微拍住伊仙臣肩膀。
“二弟,这是上官第三子,你娶了京都的长女,此子算是你的舅舅。铸剑青峰独立开府已久,你早该收徒了。”
男孩荣幸道:“姐夫。”
伊仙臣陌生的看刍狗同父异母的小弟弟。
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死去,尚不见她露出伤心之色,容衣在百草园哭得吵人,伊仙臣倒是不想刍狗因此生气。
伊仙臣摇头拒绝。
“大师兄,我有亲传弟子了。”
姬龙微意外的将手收回。
“你何时收的徒?是什么人?”
演武台处传来一阵鼓声,伊仙臣弯起嘴角,“婠婠赢了,我后面再和师兄说。”
剑修转身走,姬龙微提起那京都质子,也去武宗。
演武台擂台之上,东摩服装的少女气喘吁吁的握紧长剑,和她长相一样的武宗男孩把刀落在脚边,屈膝撑住身体,挫败不甘的看住比他晚入武门的孪生姐姐。
伊仙臣踏风落下,对少女叉腰笑道:“用我说的招式就打得赢他,现在信我了?”
妘婠赤红一张脸,看看手里的剑,看看恼怒的殷倌。
殷倌涨红脸,“这不算赢!姐姐,你难道是用东摩法术打败我?你用的也是洪炉大冶的武功!”
伊仙臣抱臂,“那是灵机剑法,我父亲天生悟得。”
姬龙微看殷倌,少年脸色煞白,畏惧的起身行礼,“掌门好。”
妘婠惧恨姬龙微,躲转到伊仙臣身后,被剑修青年温暖的手牵住。
伊仙臣欣然恭喜道:”婠婠,与我去铸剑青峰,我为你铸出本命剑作奖励。“
姬龙微无声须臾,默许淡笑。
“既然师弟不收了,就把京都之子放入武宗。”
上官公子满脸失望,殷倌揉肿了的嘴角,接引同龄的上官公子入门。
战鼓息止,双生的姐弟分道扬镳。
妘婠坐在玉剑上飞行,伊仙臣见她向下张望,“你想见族长么?”
少女接着听到他温和的说:“我知道仙门婚姻在东摩族算不得数,我跟你族长成婚了,你会怎么叫我?”
妘婠嘴唇动了动。
玉剑飞转入铸炼室,伊仙臣以少女真名心血滴入造化熔炉,炉中金铁交融,飞出双剑虚影。
伊仙臣将妘婠留在铸炼室和本命兵器融合,便转往百草园去,看到收养进东摩族的八个女孩子围住刍狗,刍狗捧着开始鼓起来的肚子,难得的在百草园种植灵植,教女孩们重建东摩。
而素衣的卢氏妆容哭花,和泣涕的容衣紧抱在一处,刍狗熟视无睹,不紧不慢的给女孩们发初级种子。
小师叔挠头,道:”我这儿又要多养一口人了?“
伊仙臣掏灵石,小师叔推拒不要,“也不是养不起,她不是你岳母啊?”
卢氏拭泪对住伊仙臣,目露感激与慈柔,神情中带着几分寄托和期望。
刍狗厌恶的皱眉。
她的母亲擅长面对男人,在京都宫中,就是用这样温柔敬慕又忍受几分委屈的神态面对上官大君。
母亲肯定喜欢伊仙臣。
比喜欢她喜欢得多,也许,比喜欢容衣还要喜欢伊仙臣。
卢氏过来找她,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命在她手里的容衣。
卢宜主在另一边对女婿哭哭哀哀,激起武修正义心的示弱求助。
刍狗没有理会给儿子披着黑麻的卢氏,手把手的给东摩的族人育种。
她听到伊仙臣说:“母亲,你去我青峰上居住,我护着你们。”
卢宜主喜极而泣,大声说:”容辉死了,我又多了半个儿子,上天不薄于我。“
她开始探问伊仙臣和刍狗过得怎么样,刍狗怀孕的月份,伊仙臣继续劝说她去铸剑青峰住。
卢氏看刍狗,“容衣在这里,我就在这里。能看着孩儿们在身边,不枉我忍痛生了她们。”
刍狗攥紧拳头。
卢宜主拭泪抚摸小女儿,”你们的亲弟弟死于魔手,生死大事面前,活着的家人最要紧,还斗什么气?你们的亲爹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背离卢家,一无所有了,女儿们再不认我,做母亲的还有谁能依靠?我只能外出流浪,飘零江湖......”
小师叔揉着花獒犬脑袋,竖起耳朵听八卦。
容衣愤然道,“我要是没出事,就不像大姐凉薄!”
卢氏捂住她的嘴,愁容不展的望向伊仙臣。
伊仙臣彬彬有礼,“母亲,刍狗飘零江湖的时候,你们挂念寻找过么?”
容衣不抱怨了。
卢宜主哀然:“刍狗知道飘零江湖的苦,不然她怎么会和寇老魔这样的败类混在一起?那个魔头杀了她亲弟弟!”
卢氏接着语重心长的对伊仙臣说:“一个能杀旧情人兄弟的男人,怎么可能真心在乎刍狗?女婿,你千万别怀疑她,我大女儿柔弱不能自保,寇老魔劣迹斑斑,在太平村时或许就是逼迫她,外面那些浑话,都是谣言!”
伊仙臣沉默。
女孩们分心听族长母亲说的话,停下农活好奇的看她们。
刍狗脸色苍白,握农具的手骨节发白的绷起。伊仙臣不是她生母的对手。
不放容衣,卢宜主就不走,赖在这里护住容衣,意图拿捏她!
她颤抖地扔下锄头,卢氏一张关切的泪容对住刍狗。
伊仙臣说:“岳母除了女儿,还有血亲。“
卢宜主寒心摇头,”卢家.......“
“是您娘家姐妹。”伊仙臣和气的说:“正在我铸剑青峰。”
刍狗一停。
十四岁的小姑娘妘婠。
卢宜主哑了口,容衣抓紧能阻拦姐姐的母亲。
伊仙臣说:“母亲,我带你去青峰歇息,娘子有孕,就在百草园静养为宜。”
卢宜主蹙眉,”我与女儿说话叙旧,再动身吧。“
伊仙臣说:“刍狗说不了话,不费时间。师兄似乎有事找我,我一会儿回来接你就走。“
他放下这句话离开,卢氏安静了,搂抱不舍得她的容衣,手指抚摸小女儿脖子上锢紧的夺命金环,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百草园门再次被柳念打开,卢家之主衣袍沾血,匆匆进来,瞪住卢宜主。
卢氏皱眉冷脸,肤色苍白。
小师叔闻到外来的血腥味,不快道:”京都要议自己的事,出去说!“
卢凌仕合袖行礼,“卫武首,许久不见。”
小师叔炸,“莫再提八百年前的事。”
卢凌仕夸奖:“不提‘武首’,卫姐昔日纵横仙门情场,今日也风采依旧。”
女孩们问:“族长,这个叔伯又是谁?“
刍狗起身看住卢凌仕,卢家之主看了她一眼,并没对她说话。
卢宜主刺声道:“堂哥,你要在洪炉大冶执行家法?“
卢凌仕冷笑不应她,却出手抓住侄女手臂,冷声说:”舅伯已经把息兰杀死,你安全了!不必躲在洪炉大冶,舅伯特地接你回京都,姬掌门那里,舅伯给你作保赎人。”
容衣惊喜,母亲却抢住她的手臂,尖声说:“你不许回京都,和娘在一起!”
卢凌仕竟然和卢氏争抢起容衣。
卢凌仕冷笑:“宜主,容衣也是卢家出来的孩子,自然要听我这个舅伯的话,不能像你违抗任性,对卢家不忠不孝。”
卢氏哭起来,“不许回京都,容衣,娘真为你好!”
三人拉扯争执,容衣吓得疑惑,各怀怨恨的堂兄堂妹互相指责,出了百草园身影消失。
小师叔松口气,“总算不吵了!刍狗,咱们可以清静些。”
却看到她凝眉不安的朝百草园门走了几步,似乎着急想知道卢家之主来了之后,他们要做什么。
息兰医师死了。
卫师叔说:“你怕容衣被卢家借机抢跑了?我叫柳念看着?”
八女照料划分给她们的小田植,刍狗的农务布置得不难,女孩子们施放过养料就可等待灵植生长,其中一个女孩掏出书本,敬慕的说:“族长,姨给我布置的功课写完了,可是她好长时间没有回来,我们后面读什么书?”
其他女孩纷纷掏出书本课业,满脸求知。
刍狗硬着头皮翻看她们的书册,抚摸纸页上面山嵋工整的红色批改。
小师叔知道何世殊杀了山嵋,扶额难堪的出去,“作孽!我去经纶重楼找智士的课本给你们学.......”
刍狗不知道卢家家主过来要和卢氏谋划什么,但又没能力明着去听。
园外的鸟从林中飞散。
卢宜主和堂兄没有谈拢,一个人拉扯满脸恐惧的容衣回来。
刍狗和女孩们惊住。
容衣披头散发,竭力挣脱母亲手臂,杀猪杀鸡似的嘶嚎谩骂。
“骗子!你们都骗我,我恨你!我恨你!”
容衣战栗得语无伦次,“舅伯为了逼洪炉大冶屠魔,杀了聂百花手下受伤没死的何文昌,我跟何世殊明明有杀父之仇,你们当年却让我嫁给他!和何世殊做夫妻,他哪日知道真相,我不知怎么死!京都就是拿我赔给何世殊,爹娘害我,根本就不要我!”
卢氏惊恐捂住容衣的嘴,憔悴哀求的望住刍狗她们。
她垂泪泣下,“娘亲那时是京都主母,主母的孩子最尊贵,你也比你姐姐漂亮得体,难道那时选你的凡人姐姐去和文首的儿子成亲?娘亲就算知道内情,也得无奈劝你啊!所以我劝过你跟何世殊早生孩子,他做了父亲,知道真相时,面对一无所知的你和孩子,总会不忍心......”
容衣崩溃。
“我竟然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姐姐,你高兴吗?是不是称你的心!”
她忽然推开卢氏,一头撞过来,刍狗护住女孩们,容衣把脖子和勒紧的金环朝她伸过来大喊大叫。
“你杀了我!干脆杀了我算了!”
刍狗面无表情。
卢氏凄凉的对反目的姐妹说,“听娘亲的话,不回京都就不会再变笑话,娘也不回去了!”
刍狗拿起锄头,毫不留情的一棍铲过去。
嘭一声实心响,容衣头破倒地。
卢宜主颤声,“女儿,你下手这么狠......”
她坐下来。
”我不会离开你和容衣!刍狗,我是你亲生母亲,你改变不了自己的血缘。“
小师叔从经纶重楼回来时,看到百草园内极为寂静,容衣头顶肿了个大血包,躺倒了人事不知,刍狗和女孩们坐在一处,卢氏翻动一册东摩女孩落下的读书课本。
小师叔分发经纶重楼的书本,揉揉丫头们还软细的头发,想起自己在洪炉大冶拜师学艺的小时候,咧嘴笑。
刍狗看向她,小师叔善意的拍她肩膀。
女孩们说”书里跟山姨讲的不一样。”“好多不认识的字和图。”“族长,怎么看呀?”
小师叔撇嘴,“不晓得变通?就当学新课目!”
刍狗求助的看她。
小师叔摆手,“我只看练功心法,泡男人的时候才找几首文人骚诗当情趣。你那徒弟编的课本里有寓言和经史,我搞不来那一套!“
卢氏起身,“我看得懂!”
她意味深长的对住刍狗:”我左右投奔女儿来养我,教你的孩子们念书识字,也不算是个遭嫌无用的妇人。“
刍狗瞳孔震动。
万万想不到。
当着贵妇的母亲会说教书。
卢氏走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如果将实情透露给何世殊,就要保住亲妹妹的命。“
刍狗冷目,不为所动。
卢宜主看向八个新生的东摩女孩,低声笑:“不然,我就让你弑母。”
刍狗在沉默中碎裂与爆发,咬住嘴唇,把新书本交给她。
卢氏眼中浮出一层泪光。
小师叔远远好奇的插口。
“按照东摩风俗,你也得叫她‘族长’?宜主,你也有东摩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