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香的酸辣粉出锅,徐振英给徐家老爷老太端了两碗,又给方四姐端了一碗,最后想了想,又端给了李招娣一碗。
偏在营地和驿站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最后是李招娣的妹妹李引章红着眼睛对她说道:“姐姐在柴房哭呢,姨娘抢走了她的新衣衫,姐姐不肯,说是徐家阿姐借给她的,爹很生气,还踹了阿姐一脚,说反正徐家还欠着二十两银子,这身衣衫就当是利息了。”
徐振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
徐振英顺着李引章所指的方向走过去,果然看见李招娣蜷缩在柴房角落里,她身形瘦削,卷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连哭声都很细小。
“李招娣!”徐振英喊了一句。
李招娣赶忙抹了眼泪,有些惊愕道:“徐姑娘,你怎么来了?啊…是引章找你吗?我没事…就是…就是我没用…让姨娘抢走了…我跟她说那不是我的东西,可她根本不听,我也没有办法…我没用…对不起…以后我会想办法挣钱还你的……”
李招娣越说越伤心,说到后面伤心的哭了起来。
徐振英有些心疼,李招娣不过十六七岁,在前世不过是读高一高二的样子,算起来还是个未成年人。
徐振英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没事,一件衣衫而已,我不要你赔。”
“可是…可是…”李招娣哭得伤心,似乎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她起初还忍着,可徐振英越安慰,她就越伤心,“可是她明明箱子里有好几件衣衫了,为何非要抢我的…那可是我第一件新衣裳…爹爹也偏心…他就只爱姨娘…根本不疼我…”
徐振英这一刻无话可说,她可以出很多主意帮李招娣抢回属于她的衣衫,可是那之后呢?
李招娣的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徐振英有些疲累,更有一种对现实的无力感。
她来到这里,改变不了任何人或任何事。所有的人或事依然按照原有轨迹继续往前行驶。
徐振英却很挂念李招娣的伤,被一个成年男人踹一脚,可大可小,若力气用得很了,很有可能伤及内脏。
“衣裳都是小事,招娣,你把衣裳掀起来,我帮你看看伤势。”
李招娣有些害羞,红肿着眼睛,摇头表示不肯。
徐振英便道:“我们都是姑娘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给你看看伤势。我跟你说,被人踹一脚这种事,严重点会内脏破裂,说不准晚上睡觉就一命呼呜了,李招娣,难道你想死吗?”
李招娣被她这么一恐吓,连忙摇头,“我不想死,我要保护娘和妹妹!我要是死了,那些活儿都得妹妹干了,妹妹还小,没有什么力气,我还不能死——”
徐振英听得一阵心酸,“那你把衣服掀开,我给你看看。”
李招娣这回不反抗了,小心的将衣服掀了起来,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她时不时的去瞧徐振英的脸。
徐振英看见她肚子上好大一块青肿,可想而知当时李秀才肯定是下了狠手。
她眉头紧皱,突然一阵愤怒,只恨不得几棍子打死李秀才那个混蛋。
徐振英忍着愤怒,按了几下她的肚皮,反复询问,李招娣都摇头说不痛,她才敢确认这是皮外伤。
见徐振英一直脸色不好,李招娣连忙说道:“徐姑娘,我不疼的…爹爹他也不经常这样…姨娘生了儿子,是李家的大功臣,我不该跟姨娘抢东西……”
说罢她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徐振英的脸色,带着几分愧疚和讨好:“好姑娘,你别生气…你下次不要给我东西了…你给了我我也守不住…平白糟践了这样的好东西……”
“我没有生气。”徐振英叹口气,一字一顿的解释着,“我只是觉得很无力。”
李招娣眼底都是疑惑。
她总觉得徐振英跟这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不一样。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她想不出来。
她只觉得此刻的徐振英眸光深邃,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徐振英收回视线,勉强一笑,“你且熬几天,我会想办法让你……”
后面的话,却没有了。
李招娣时常在想,让她什么呢?
让她不用挨打受饿,让她不再流放,还是让她不用受姨娘的欺负?
可很多年后,李招娣回想起这一幕,总是感慨当初自己的混沌。若她更聪明一些,就能察觉那时候,徐振英那未尽的话语之中藏了怎样的山河宏图。
“先暂时这样,兴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些,你再等等我。”徐振英将衣物放下来,似恢复了情绪,对她笑道,“你没吃晚饭吧,我大伯母做了酸辣粉,是汴京城没有的东西,你也来尝尝。我让引章端过来给你,莫让你家姨娘看到了。”
李招娣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没刚才伤心了,终于破涕为笑:“我知道了。”
而夜,赵班头房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刘结实站在门口,哈腰等着赵班头,一见他回来便热情的迎上前去,“班头。”
赵班头剔着牙,眼睛眯得跟一条线似得,嘿嘿笑了两声,“我说呢,怎么还不来找我,倒挺沉得住气。”
“您说哪里话,这不想着班头房间里没水,去帮着打点……”刘结实将水囊递给了他,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听说班头您喜欢喝茶,这流放路上辛苦,没买到什么好茶,这是驿站兄弟的,我买了点送来给您解解馋。”
赵班头不置可否,推门而入,用眼色示意了一下。
刘结实立刻打蛇上棍,将那包茶叶放在桌上。
“你不来找我,我也准备来找你。”赵班头大喇喇的往凳子上一趟,翘着二郎腿,继续悠闲的剔着牙,“从明天起,你和明小双换一下,你不负责徐家这几十口子人,你去带明小双的队伍。”
刘结实心内大惊,他得知徐家倒台,可是花了大价钱疏通,好不容易进了押解的队伍,就为了报仇雪恨,这流放路刚开始没多久,怎么就要换人?
刘结实心内起伏,面上却不显,多年蛰伏已然让他学会了不动声色,他便做出疑惑的样子,“哎,为何要突然换人?可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好?”
赵班头盯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随后冷冷笑道:“你不是做得不好,而是做得太好。打量我看不出你跟徐家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实话告诉你,以前怎样我不管,但从现在开始,你再敢动徐家人一根手指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刘结实愣了片刻,遂又恢复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班头说的话,小的怎么不明白呢。这…好好的,为啥突然换人,莫不成是上头有什么指示?”
他又抱拳,神色真诚:“小的第一次干押解的活儿,不懂规矩,还请赵班头明示!”
赵班头神色稍敛,谁不喜欢听话的下属?
更何况刘结实会来事,时不时的孝敬一下,人前人后也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给足了他这小小班头的颜面。
想到若是刘结实冥顽不灵,继续为难徐家人会连累到自己,赵班头沉吟片刻,决定还是透露那么一点点口风,省得刘结实乱来一气,牵连所有人下水。
想到这里,赵班头用手敲了敲桌子,做出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不过看在你往日办差得力的份上,我也不怕给你漏点口风。”
刘结实立刻竖起耳朵。
赵班头确定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说道:“我有可靠消息,徐家二爷起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刘结实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赵班头见他脸色,很是满意,拍着刘结实的肩头,半是威胁半是警告,“言尽于此,多的我便不能透露。你也知道事情严重,你若再继续为难徐家人,保不准徐二爷将来回到汴京城怎么收拾咱们。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还年轻,凡事不要做得太绝。”
刘结实恍然,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可不管你和徐家二爷有什么仇,就算有天大的仇,所谓民不与官斗,任你百般手段,难不成还能将天掀了去?劝你还是趁早歇了那份心吧。”
刘结实醒过神来,抱拳冲赵班头道:“多谢班头救我性命!若无班头提醒,我必酿成大祸!班头之恩,犹如再生父母——”
刘结实竟然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
赵班头摸着下巴,分外满意,等刘结实磕头后才扶起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你能这样想得开,也不枉费我这一番心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本都不该同你说的……”
“我知道。赵班头是为了救我性命才冒着风险告诉小的,小的绝对守口如瓶,走出了这门,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赵班头欣慰的拍着刘结实的肩,自觉解决了徐家的事情,又送给了刘结实一个天大的人情,心头不由美滋滋的。
刘结实拱手退出后,后背有些发凉。
他远远的望着屋内的灯火,脑子里却全是赵班头刚才说的那些事。
徐家要起复……这个消息保真吗?
应该是真的,否则不然赵班头不会态度大变。
他倒不是很相信赵班头说的为了救他一名才告知他,分明是怕他做得狠了将来连累自己。
可徐家要起复的话,他怎么办?
徐家肯定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
不,绝对不能让徐家起复。
刘结实思来想去,不禁蹦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杀了徐德远不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现在在流放路上,山高皇帝远,到处都是山林大河,只要寻个由头找个偏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徐德远,剩下一帮老弱妇孺又能如何?
刘结实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可越想越觉得可行。
他走得很慢,月光将背影拉得很长,他细细的想着:杀了徐德远,既可以替母报仇,又能阻止他将来起复报复自己,这简直是一条永绝后患的妙计!
光是想到这里,刘结实只觉浑身畅快,皮肤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起当年被族人为夺他财产,污蔑他不是爹的种,母亲为自证清白悬梁自尽,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这么多年,他都咬着牙忍下了。
他一直躲在汴京城内,干最低贱的活儿苟延残喘,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竟让他等来了徐德远下狱的消息。
他舍了这么多年攒下的钱财,四处通了关系,好不容易成了解差一员。
只差一步。
再说,他本就准备取徐德远性命。
这样一想,刘结实心里没有了最初冒出杀人念头的害怕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冷静。
可眼下呢,独木难成舟,他还需要一个帮手。
想到此,他脚步一顿,调转方向,寻到了黄牙子的房间。
黄牙子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大喇喇的卷着裤腿露出一双脚,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酸臭,偏黄牙子似乎闻不见一样,见他来还咧出笑,“哟,刘老弟来了?”
他一拍大腿,随意披了件衣衫起身,“我正说想去找你呢,你就来了,咱兄弟俩还真是那啥…心有啥啥来着。”
刘结实被那脚臭熏得倒退半步,到底忍住了,“是心有灵犀。”
他实在不想进屋,便道:“黄兄,你出来说话。”
黄牙子也知自己房间味道,倒也没计较,只抱歉的笑了笑,“咋了,看你脸色不太好。哎,白日里你说要去问问赵班头情况,可去问了?是不是赵班头有什么小道消息?”
赵班头对徐家的态度转变,着急的不止刘结实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同样着急。
那便是黄牙子。
很明显,这次的流放队伍里,方家的人不能动,得尊着敬着,指不定人家哪天就起复了,又说不准哪个地方的官便是方老太爷的学生,一句话就能让你罢官丢命;徐家的人随便动,就算打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一句。
做解差的自然是得看班头眼色行事,以前黄牙子可没少对徐家人吆五喝六,赵班头未发一言,那底下的人自然也明白哪些人能碰,哪些人不能碰。
可如今,风向明显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