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凝墨却立刻道:“祖父不可!城主厚道,从未将那一晚追杀我们的真凶告知其他人,因此其他人也并不知道阿姐出走是为了周衡。”
如今方家人对周家人是恨之入骨,就连方凝墨竟也对皇族中人直呼其名。
“但是明小双却是知道的。他知道那一晚袭击我们的人是谁,也知道姐姐出走是为了谁,说句不好听的,祖父是为了方家女眷的名声才想着要将姐姐嫁给明小双,可对于明小双来说,咱们无异于给他丢了一个烫手山芋。若他接了,他必忧心周衡是否会派人对付他,若不接,又担心是否会开罪咱们方家。”
方询却摇头,“妹妹此言差矣。明小双和城主关系亲密,乃是城主的心腹之人,所以明小双必然已经知道咱们方家起复无望,咱们方家现在无权无势,他不会害怕得罪我们方家。反而是我们怕得罪他明小双才是。毕竟相比方家,城主明显更看重明小双才是。万一两家结亲不成,反而弄成仇人,那可不美。”
方家大爷此刻面色灰白,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而方如玉更是没想到她只是一时冲动,竟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的祸事。
先前祖母细细的跟她讲起这件事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她才知道因为自己这一时冲动险些把整个方家带入险境,此刻是又羞又急,又听方询这一番分析,更是面色惨白。
方老太爷便骂了自己长子一句:“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同意去提亲了?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两个小的看得透彻!”
方大爷面色瞬间羞愧难当。
方老爷子见难得方家一大家子人都在,他一面气这些小辈们不成器,一面又庆幸全家一个没少,他不由得叹气连连,“这下,这丫头的婚事怕是要耽搁了。”
方老太太也跟着唉声叹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今咱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你跟明小双在荒郊野外过了这么几天,只有等徐丫头那边,是否能真的给咱们换个良籍,这换了良籍,咱们就不是犯人身份,能四处走动。大不了我们换个地方,等风头过去再说婚嫁之事。咱们舍了这身份,一则是怕周衡见咱们没死,再派人追杀咱们。二则也是免了我们流放犯人的身份,以后你们刻苦读书,说不准还能博取一二功名。只不过,这籍贯之事,当真能如此轻易办成?询儿,那徐丫头到底是怎么说的?”
方询立刻纠正道:“祖母,以后万万不可再称呼城主大人名字,我们现在都叫城主。”
方老太太心里不悦,却也知道人得能屈能伸,如今人在屋檐下,也由不得她不低头,只能应下。
“城主正在着人办理,咱们这一波流放犯人就混在五千流民之中,到时候让孙县令亲自盖章签字,给咱们新的身份。只不过这件事大家的口风得严,谁也不能透露了去。我听大家那意思,都是想着换了身份以后也换个地方,省得将来被人咬出来。”
方老太太频频点头,“是这个理。人多了,总有人管不住嘴,我们换了良籍就另外找个地方,没有田地也罢,总不能因为我们方家连累众人,也不能让其他人连累咱们。询儿,听说你现在在衙门里做事,这件事你可得上点心。”
说起衙门,方老爷子便有话说了,语气不赞成道:“我听说你们绑了岚县的县令大人?如此做派,跟流寇盗匪有何区别?若是有朝一日被朝廷追查起来,你们要如何脱身?”
方询道:“祖父,岚县县令不同意打开城门,任凭我们在城外活活饿死冻死。我们强攻城门,也确实是出于无奈之举。更何况自进城以后,我们对百姓们不仅秋毫无犯,还给他们发放粮食……”
方老爷子却冷声斥道:“那我问你,粮食如何来的?!”
方询面色一白,却陷入沉默。
方老爷子继续说道:“徐振英倒是好强的算计,杀了富户的人,抢了富户的粮,来做她徐振英的人情!我方才一路走来,见城内百姓各个对其歌功颂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岚县是她徐振英当家做主了!这里还是周朝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做的这桩桩件件,跟那李大头又有何区别?!”
方凝墨却不服辩解:“祖父,您若去过张家村,就知道李大头根本不能和城主相提并论。城主做的事情,除了陈家外所有人都得利,而李大头却烧杀抢虐无恶不作,您若是不信的话尽管去城里打听打听,看看岚县哪个百姓不念城主一句好。”
方老爷子却横眉竖眼,一拍桌子:“好,其他姑且不论,我就问你们将来打算如何脱身?你们如今占着岚县,绑架朝廷命官,还自己做起了县官儿,你们这样与谋反有何异?若不是徐振英只是个丫头片子,我当真要怀疑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方询和方凝墨一直忧虑的地方被方老爷子说中,一时无言,说不出话来。
“等开了春,金州府那边势必会派军沿路清理流寇盗匪,到时候你们占据着岚县不还,岂非首当其冲?难不成你们还想落个乱臣贼子的下场?还是说你指望岚县的老百姓们保你们?所谓民不与官斗,你们眼下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方询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罢,你们这几日低调一些,别再跟着徐振英乱来。等户籍的事情弄好以后,我们便举家搬迁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方询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道:“祖父,可否容我完成手中最后一件事再走?”
方老爷子冷哼一声,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问:“她让你做什么?”
方询迟疑半刻,似有些说不出口,好半晌才低着头嚅嗫道:“城主让我负责养猪……”
“什么?!”方老爷子气得一下站了起来,又环顾大房一家,见他们脸上并无震惊之色,便知方询养猪一事大房都知晓,方老爷子更是怒不可遏,“你堂堂好歹秀才出身,怎可整日与牲畜为伴?我方家对她徐振英不薄,她为何要这般折辱与你,凝墨,你现在就去把徐振英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方询急忙拉住方老爷子,“祖父莫急,请听孙儿细细道来!此养猪非彼养猪,并不是您认为的那样。”
方老爷子拂袖而坐,眉头紧皱,“好,你说!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必明日就带着你们离开!”
“祖父,城主让我负责养猪这一块,但是这养猪跟大周朝养猪都不一样。城主的意思是让我们把城里所有猪仔集中在一处,建立一个标准化猪圈。同时还要结合光照、温度、通风、饲料、净身等,进行批量化养殖,而不是现在大周朝的散养模式。我们不单单是养猪,最主要是探索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猪快速增重。城主说,我们既然要养猪,就得开创先河,缩短猪的出栏周期大约在半年左右。”
方老爷子并不习惯方询这种拗口的说话方式,什么周期、什么标准化、什么批量化,虽说这些词方老爷子从未听过,但他也能大致明白,即便是这样,他却也仍然震惊。
“你是说……半年内把猪养大?”方老爷子倒抽一口凉气,“你可知现在养大一只猪需要多久?”
“孙儿知道,目前养猪至少也得两三年。”
方老太太也往前侧了侧身体,“既然如此,六丫…徐振英要如何半年内养大一只猪?还是说她所谓的养大指的是百斤内?”
方询笃定的摇头,“城主说她有法子,既能让猪快速增重,又能让猪肉不似从前那般骚味。”
方老爷子立刻道:“那不可能!”
方老太太却道:“那丫头有什么不能的,这流放以来,她做的双肩包、绑腿、肥皂,哪个不是你我根本无法想到的绝妙主意?询儿,城主的意思是半年内让猪长到多少斤?”
“目前定的计划是两百斤。”
屋内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虽说方家时代勋贵,并不需要他们亲自种菜养鸡之类,可他们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自然是知道一些,因此半年内把猪仔养到两百斤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方凝墨也赶忙跟了一句:“不仅如此,城主还准备建立一个农业小组,专门让粮食增产,现在开始试行的不过是养鸡、养猪、养韭菜之类的,我听城主那意思,以后还要研究怎么让粮食增产——”
方老太爷额前已是冷汗直流,他恍惚斥道:“那地里的收成,历来都是看天吃饭的事情,你们这帮毛都没长起的丫头小子,竟然妄图跟老天爷较劲?!”
“祖父,城主说了,凡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这地里的庄稼产量,无非就是受雨水、光照、温度、肥力、种子质量这几个因素影响,到时候给我们划一块实验田,挨着挨着实验每一个因素,比如第一块田每天多少水,第二块田肥力如何,总能找出最适合粮食生长的条件。从前地里收成是看老天吃饭,现在咱们自己来控制,不信找不到最适合庄稼生产的条件!”
方老爷子惊得面色发白,一双眼睛里寒芒闪闪,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笑对方的愚昧和狂妄。
可那个人是徐振英。
徐振英做事情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
难不成她真能让地里快速的长出粮食来?
那不可能,古往今来这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没道理她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能做到?
不对,徐振英流放路上就展现其不同寻常之处,别看她年纪不大,出事却极为老辣,从她做肥皂生意就看得出,此女胆大心细、操控人心、进退得宜。
再联系今日进城的景象,徐振英他们占据岚县不过十日,城内却不见丝毫战后衰败,反而一片祥和之意。
更恐怖的是,这才几日徐振英就把岚县这摊子政务料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杀陈家立威以外,她把岚县各方势力紧紧捏在手里,先是城防、后是放粮、再是恢复生产——
这处理政务的水平老辣得他都自愧不如。
方老爷子内心惶惶,想起之前徐振英的种种,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安。
此女有大才啊!
方询见方老爷子一直沉默不语,言辞恳切说道:“孙儿明白祖父在担心什么,但是城主于我们方家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要走,也请等孙儿把农业口这一摊子事梳理清楚了以后再走,还请祖父恩准!”
方老爷子久久不语,他沉默了半晌,见方询和方凝墨都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心中暗叹徐振英调教人的功夫,这才多少天,徐振英就能让身边的人对她死心塌地,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本事。
不过方老显然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
“你且说说,那日你们用来攻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据说只用了一些硝石、硫黄之类的,便能让重约几百斤的城门炸开?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祖父,城主说那是黑火药。”
“黑火药?”方老爷子陷入沉思,大周朝目前还停留在做烟花的水平,火药还没有产生,因此方老爷子想破脑袋也没想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方询点头,“那方子还是城主的,城主让妇人们买来了硫黄、硝石、木炭等物,由城主亲自制造,只需拳头大小,再配以一根小小引线点燃,其威力就能撼山震海。”
“当真?!”方老爷子激动得一下站了起来,他眼里精光闪闪,似乎瞬间年轻了几十岁,满眼皆是光彩,“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方询抿唇,有些吞吞吐吐:“祖父…黑火药的事情,城主跟我们略微点过,此物可用于作战、水利、爆破,但是城主也说,这黑火药的制作工艺并不成熟,且保存、运输、操作条件极为严苛,就我们目前大周朝的工艺水平来说,无法发挥黑火药真正的价值。”
“她竟然连这层也想到了??”方老爷子这回是心惊胆寒,他颓废坐下,额前已是大汗淋漓,“徐振英…真乃天降英才…若她是个男子…怕这世道要更乱了——”
说到敏感话题,方询和方凝墨都不敢言语,一屋子人全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询儿,你跟在她身边那么久,你觉得她到底…”方老爷子只觉得嘴皮子有些发干,“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她是人还是妖?”
方询一下愣住了。
他看着祖父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霎时也想到了更多。
徐振英手中有黑火药,有钱有粮,现在还有一座城池,若非徐振英是个姑娘,他当真要怀疑她别有目的。
方询愣愣道:“祖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有的人生来知之,怀有大才,兴许…城主便是其中之一。”
方凝墨一会看看祖父,一会又看看方询,她思虑片刻才道:“祖父,是妖孽还是神仙,不应该论迹不论心吗。她若能拯救万千流民,自然是神仙。她若让岚县这一万五千多人流离失所,自然是妖孽。”
方老爷子深深看了一眼方凝墨。
这个从来不显山露水的小孙女。
此刻她站在那里,身段盈盈,目光清亮,似一把出鞘的宝刀,虽有寒芒,却不显刺人。
他又瞥了一眼大房二房两个儿子儿媳,他的下一辈是指望不上了,老大只对算学感兴趣,老二更是逍遥性子,
有方询和方凝墨这两人,方家总算是后继有人。
方老爷子心中忧虑渐渐散开。
“你们可知,周衡打着为我方家报仇的名义,联合琼州、台州、福州等地造反,自立为明王。朱辞等人吓破了胆,急诏九路藩王进京护驾,韩相不允,被朱国舅下令软禁在家,现在这九路藩王的人马怕是快到汴京城内了。”
方家众人面露惶恐,方如玉低下头去,咬紧下唇。
“周衡狼子野心,早就想谋逆篡位,却让我们方家担上这祸国殃民的罪责。可以想见,大周朝怕是至少五年以内不得安生。无论她徐振英是妖孽还是神仙,我们都需早做准备,方询,你先把手头事完成,也催促徐振英尽快把户籍的事情弄好,等我们的新户籍一到,我们立刻远离这是非之地!”
方询和方凝墨不好违抗祖父命令,虽心有不甘,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点头应下。
而这一夜,似乎是岚县最后的太平。
次日一大早,伴随着县衙门口的募兵令颁发,城内犹如被炸开了锅般不得安生。
有人守在县衙门口,不住议论。
“这什么意思?要招女兵?各家各户都得出一个女娃子去当兵?天哪,这简直是扰乱纲常!这世上哪里有女人当兵的道理?”
“非也非也,上面说了,近日流寇众多,恐岚县遭流寇袭击,特召集青壮年守护城防安全。这女子嘛,只针对家里没儿子或是儿子幼小的人户。李大哥,你家里有的是儿子,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