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英沉默。
屋内死一般的安静,甚至听见外面的北风呼呼而过,桌前的烛火甚至也感应到了屋内的不安,仓皇的跳动了几下。
“以你之资,为何不自己单干?接近六十万两的银子,足够你攻城略地。”
江永康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徐振英是否借机试探他。
而徐振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不必紧张,我不喜欢玩试探人心那一套,我是纯属好奇。你能文能武,又有这么多钱财傍身,为何却偏偏选中我?”
江永康久久不语,最后才缓缓道:“城主,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造反是因为恨,我恨这世道,我恨周朝,我恨周家父子。而你造反,却是因为爱。”
徐振英听得一下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也太肉麻了吧?
“别说得那么肉麻,我有私欲,我不是圣人。”
“我知道。”江永康微微一笑,浑身戾气退去不少,他眼底变得莫名柔和,“我知道你要说你喜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我看得出来你很博爱,你爱这世道,你爱这世人,你看不得人间动乱,你看不得世人颠沛流离,你想拯救这世上每一个人,你想让所有人都过上你想象中的那个世界的生活。你的心中有大爱——”
徐振英愣住了。
“而我,不过是个阴沟渠中的蛆虫。我只想毁灭这个世界,若不是你,我早已心如死灰。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成为一把刀,一把能斩断世间所有不平事的利刀!”
江永康目光炯炯的盯着徐振英,他的眼睛霎时流光溢彩,仿佛比钻石还要闪亮,“城主,你不仅有大爱,你还有驾驭世人的才智、手段和决心。我有强烈的直觉,你一定会是那个改变历史的人!”
徐振英心头一阵激荡。
她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异世会遇见一个如此懂她,对她给予如此厚望的人!
“历史绝对不会由我一个人改变,而是我、你,还有他们!江永康,你若不背弃我,我也绝对不会背弃你,从今天起,我们是同志了。”
“同志?”
“同德则同心,志同则道合。”
“什么志,什么道?”
徐振英的话振聋发聩,仿佛雏鸟发出夜空中的第一声鸣啼。
“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终身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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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英穿越到大周朝的第一个年是在岚县过的。
这一年对于徐家来说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他们徐家人现居住在县衙,黄氏一大早就吆喝着众人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她还带着一帮小的特意去买了红纸、红绸等把屋内装饰了一番。又让徐德远写了几幅春联挂在县衙入口处,一片喜气洋洋。
徐振英还格外开恩,把老廖那些人放了出来,让他们开春加入扫盲班后去开荒。
本来徐家人还担心老廖出来要搞事情,哪知徐振英却说现在岚县的人还有几个认识老廖的,这样的人哪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于是徐家人便也赞同了。
徐振英这回还格外开恩,允许孙清臣除夕那晚去客栈与家人团聚,这着实让孙清臣很是震惊。
说实话,孙清臣跟着徐振英久了,也算是摸熟了徐振英的脾气。
徐振英确实是个有大才之人。
试问这破了城的县令有几个能活得像他孙清臣这么滋润的?尤其是隔壁晔县,据说县令被李大头捅了十几个窟窿,那是身首异处。
而他孙清臣不仅每日好吃好喝,也没软禁他的自由,只不过得时时刻刻跟在徐振英身后。
起初他以为徐振英对于政务不熟,留着他是想让他多指点几番。哪知这一个多月下来,孙清臣算是彻底明白了。
徐振英对政务熟得跟干过几十年似的!
从城防安全,到鼓励民心恢复生产,再到发展那个什么标准化养殖业,再到开春的分田分地,甚至还强行让女子参军,这一系列的操作可谓是匪夷所思。
若是换了常人,少说得四五年之功才能理顺。
偏徐振英手底下那群草台班子,愣是把岚县这一大摊子高效运转起来。
再看如今的岚县,百姓们吃饱穿暖,精气十足,如今和徐振英等人那是亲如一家,就现在,还有无数老百姓自发送东西到县衙门口。
一两个鸡蛋,一把菜叶,一只老母鸡,一两双鞋垫,各式各样的都有。门口的士兵们对这种现象是屡禁不绝,反而愈演愈烈,后面还是徐振英发话把所有东西都分给城中较为贫困百姓才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但孙清臣因此也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这才一个多月啊,徐振英的威望就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孙清臣。
想他孙清臣在岚县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问算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百姓们对他也是一片赤诚。可眼下,百姓们怕是早已忘记徐振英等人不过是一帮流寇盗匪!
通过这一个月多的接触,平心而论,徐振英真乃大才,观她日常行事风格,哪里看得出是一女流之辈!
正因她是女流之辈,孙清臣一开始才轻视与她,可短短一月,岚县城内这些巨变他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开春后徐振英的一系列举动。
——流民分田。
——全民教育。
其他人或许察觉不了,可孙清臣那是人精,自然知道这两项举措意味着什么。
流民分田,意味着这群流民以后必然对徐振英死心塌地。更或许他们再不会听朝廷的话,反而听她徐振英一家之言。
全民教育,意味着徐振英要把她的那些什么拼音、运算、物理、化学、常识等反天道的东西传播出去,到时候这一万五千人就会轮为她徐振英的信徒,为她一人所用!
孙清臣光是想到这些就觉得后背发凉!
若他不是确认徐振英是个女人,他怕是要担心徐振英有造反之意了!
徐振英此人,比北面那些贼寇更为可怕!若不趁她未发展壮大之前除掉她,将来怕是后患无穷!
不行,必须要向知府大人示警,同时请金州那边派兵支援!
孙清臣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客栈,他已经一个多月未见妻儿,心中自是挂念,他快步上楼,见守门处还有两个士兵,孙清臣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敢造次,只是重重的推门而入。
随后又“啪”一声关上了房门。
“夫君?”
“爹爹!”
屋内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孙清臣有一儿一女,老大是个姑娘,如今刚过九岁,老二是个小子,如今六岁,正是虎头虎脑的年纪。
床上还端坐着他的老娘,年近六十的孙老太。
一家人久不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拥在一起,互诉衷肠。
孙清臣边哭边骂:“那杀千刀的徐振英,既然将娘软禁在这客栈之中,孩儿不孝,让母亲一把年纪还遭遇这奇耻大辱。娘,你受苦了啊……”
孙老太擦干他的眼泪,面有歉意说道:“儿啊,别这样说,那山大王对咱们挺好的。他那祖母时常带着城里上了年纪的妇人们来看我,说是什么慰问孤寡老人活动。不怕你笑话,你娘我比以前住在后院时还快活几分呢!对了,你既然现在在那山大王面前当差,你帮我们问问,那个什么妇女儿童健康促进会啥时候成立啊,要是大王不介意的话,我老婆子也想参加参加…”
孙清臣听到这里愣住了。
他妻子顾云霞低咳一声,连忙扶起婆婆,“婆母,夫君刚回来,您这胡说些什么呢。”
见妻子神色躲闪,孙清臣心中不安,他余光又见两个孩子桌上放着书籍和宣纸,他大踏步走过去,才看见两个娃儿赫然是在学拼音!
孙清臣面色发白,几乎是立刻掀开桌上的那一沓纸,随后立刻明白了——
两个娃分明就是在学徐振英全民教育里的知识,且他们两的学习进度几乎和那帮流民们一致!
好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徐振英竟然都渗透到他家里来了!
孙清臣脸色十分难看,强压着怒火,他大女儿孙朝露立刻走过来,有些讨好道:“爹爹,您看看,用了徐老师教的拼音以后,弟弟已经可以念完《春秋》这本书了!”
大女儿似乎怕爹爹生气,连忙翻开桌上的书,又扯过六岁的孙闻,孙闻接触到姐姐鼓励的眼神,立刻对着上面的拼音开始念。
“夏五月,莒人入向。无骇帅师入极。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九月,纪裂繻来逆女。冬十月,伯姬归于纪。纪子帛、莒子盟于密。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郑人伐卫。”
别看孙闻才六岁,不过是刚刚启蒙的年纪,正是刚开始学千字文百家姓的时候,可眼下孙闻却念得一点都不磕磕巴巴,反而流畅得很……
孙清臣立刻拿过那本书,看见每个字上都用炭笔标注了一些鬼画桃符。他知道这个东西,徐振英他们管这个叫拼音,说是只要学会了这六七十个图画,那么就能认识所有的字。
孙清臣先前自然是不以为然,若读书真那么容易,又何必寒窗十年?
可是眼下六岁的孙闻,照着这上面的拼写规则,竟然念得一字不差。
孙清臣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反而觉得后背一凉。他不由得拿起那本书来细细观察,不放过每一个符号,他还不忘问大女儿:“朝霞,你跟爹说说,这个拼音…是怎么读的?”
大女儿立刻给父亲当起了老师,指着书本上的字道:“父亲,这个b是声母,念播。这个ao是韵母,念熬,合起来就是b-ao,薄。”
孙朝霞又给父亲解释了几个字的拼读方法,孙清臣不愧是考过进士的人,自然是一点就通,按照徐振英的这个法子,还当真是只要掌握这些个音符,就能准确发音。
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对于初学者来说,确实可以起到快速记忆的法子。
同时对于没有基础的,只要学会了拼音,你也能写字!
这样简单的认字办法,若是真按徐振英说的全县推广,那么上至八十老媪,下至四五岁孩童,谁不会认字写字?不会写字,就用拼音,只需要这些个字母,你就能进行书面表达!
想到这里,孙清臣的心,如坠冰窟!
他想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若是所有人都认字,那该是什么样的场面?
因为知识的泛滥,民众将不再愚昧,学会了拼音,就可以慢慢学字,学了字以后就能慢慢读书识理,大周朝将不再以读书人为尊,士族地位将不复往常,愚民不愚,朝廷还如何进行统治?
孙清臣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崩塌的一角。
徐振英…她究竟想干什么?!
而大女儿看着父亲魂不守舍,只能低下头去:“父亲,女儿可是做错什么了?”
怕孙清臣责怪儿女,顾云霞连忙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夫君,都是我的错。那位大王虽然将我们禁足,却也日日派人来嘘寒问暖,不仅如此,还每日告诉我们你的近况好叫我们安心。这一来二去,我就放松了警惕,当他说找个老师来教他两读书时,我就…没有拒绝。”
孙清臣缓了脸色,扶起顾云霞,“这怎么能怪夫人你呢。那位大王确实与其他草寇不同,其他草寇是烧杀抢虐,他却是……”
孙清臣想说钝刀子杀人,可看着一屋子人殷切的眼神,到底怕吓着他们妇道人家,便没说出口。
又见旁边的女儿孙朝露一脸害怕之色,不知自己犯了何错让父亲不喜,孙清臣面露心疼之色,他拍了拍孙朝露的头,浮起一丝慈父的笑容,柔声问道:“朝露,跟爹说说,你们那个徐老师除了教了拼音,还教了你们什么?”
孙朝露立刻跟献宝似的把纸笔拿出来,又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炭笔,孙清臣很熟悉这炭笔,他跟在徐振英身边,徐振英也没有刻意避开他的意思,可以说他对徐振英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自然知道这炭笔。
徐振英还说开春要请匠人改造炭笔,让小孩更好练字。
于他来说,这自然是倒行逆施。
“爹爹,徐老师还教我和弟弟算面积呢。”孙朝露一点也不藏拙,还以为父亲是真心发问,小女孩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恨不得把徐音希教的东西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出来,“爹爹你看,这个直角三角形,徐老师说用勾三股四弦五的定理,就能很快推算出它的长和高。这个三角形,就用辅助线标高以后,直接下面这条线的长度乘以高的长度就可算出面积。徐老师还说,这种计算方法可以用于开春以后的分田,这样就能保证每家每户分得的田都是一样面积!”
孙清臣这一听,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翻来覆去的看孙朝露的笔记,同时不断问向自己的女儿。
孙朝露很是得意的给父亲解释了各个图形计算面积的方法,还有鸡兔同笼的算学问题。
“爹爹,爹爹,徐老师说鸡兔同笼问题非常简单!比如这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只要在第一行摆好三十五个头,第二行摆好九十四哥脚,将脚数除以二,用头数去减半脚数,用剩下的数减去头数。这样第一行剩下的是鸡数,第二行剩下的就是兔数啦。”
孙清臣自然不肯相信,他着急忙慌的拿过了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花了好半天时间才算出跟自己女儿一样的答案。
偏一双儿女还在旁边拍手,“爹爹算得太慢啦!”
伴随着孙朝露欢快的声音,孙清臣脸色惶惶。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徐振英大力推广的这些个什么物理、化学、常识似乎并非空穴来风,也非歪理邪说,而是一种更简便的、更容易推广的、更容易被人理解并运用的全新学科!
这一刻,孙清臣对徐振英的恐惧飙升到了极点!
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知识,她又是从何处得来?
她到底是在培养自己的信徒,还是想要…角逐这天下?
若真是如此,那么徐振英这个人必须除之!
否则她必将扰乱整个大周朝!
而孙夫人却已经察觉夫君的不对劲,她微微咬唇,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你怎么了?”
孙清臣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面上浮起一抹难堪的笑来,随后看一眼孙夫人,“云霞,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房间角落。
孙清臣脸色发白,拉着顾云霞的手微微发颤,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云霞,你平常可以出门吗?”
“偶尔可以,那位大王虽派了人看守,但守卫松懈,似乎并未完全将我们视作囚犯。”
“好,很好。”孙清臣面色稍缓,“我待会手书一封密信,你找机会让人送出城去。送到金州府台大人手里。记住,此信不可转交旁人,务必亲自送到府君大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