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果面子和里子都能保住,自然是最好。可如果没有里子,要面子又有何用。您好生考虑一下,无论您如论选择,如今的我,都有底气成为您的退路。”
看着变化如此之大的徐音希,连氏心里既感动又震惊。
若徐音希以前是一朵养在暖房的华丽牡丹,那么现在就是独立寒风的傲梅。
她…似乎长大了很多,改变了很多。
“徐四姑娘!”街边有人轻轻喊了她一句。
两人抬头,才发现是钱珍娘和方凝墨两人正在街边冲她招手。
徐音希连忙笑脸相迎,“你们也忙完了?怎的都没回家?”
方凝墨和钱珍娘似乎这才看见连氏,连忙冲她行礼。
方凝墨冲徐音希笑道:“今日城主定然会为了流民之事挑灯夜战,我们也想碰个头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对策。”
连氏见两个小姑娘见她在此有些不自然,又想他们聊的都是政事,自己也不好插入,当然是知情识趣,笑着说道:“你们小姑娘聊,我先回去。”
几人目送连氏离开后,方凝墨便拉着徐音希说道:“我听说今日墨香书斋有扫盲初级班的教材,咱们去瞧瞧热乎的!”
方凝墨拉着徐音希和钱珍娘就往书斋方向去。
三个姑娘手牵手的走进了书斋,老板似乎认得那方凝墨,方凝墨一进门便冲那老板使了个眼色,因为徐音希发现他们进门以后老板就关门而去。
方凝墨这才道:“堂兄有些事情想和大家商议,没有办法,只好由我出面把你们骗过来。咱们先上楼——”
见这神神秘秘的架势,徐音希和钱珍娘都面有疑惑,三个人上了二楼的藏书阁,只见墙角放着几排书架,屋内点着几盏豆油灯,照得屋内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
窗户开着,底下有路过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长几上坐着一人,正是方询。
这四人见面,屋内气氛有些古怪,若是不知情的怕是以为他们在这里幽会。
钱珍娘本来觉得孤男骨女共处一室有些不妥,可看着徐音希镇静自若的脸色,她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城主说了,男女共处一室,难不成除了幽会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他们这谈的可是正事!
想到这里,钱珍娘的神情终于自然了一些,又见方询和方凝墨一脸凝重,不由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而徐音希却想得更多。
她和钱珍娘身份敏感,都是徐振英的左右手,是离徐振英最近的人。
方家兄妹却把他们两个人同时叫到一处僻静地方,很明显所谈之事事关重大。
“两位姑娘请坐。”方凝墨示意他们入座。
方询和方凝墨两兄妹互相对望一眼,随后方询才慢悠悠问道:“你们觉得,城主收纳流民,究竟是为何?”
钱珍娘有些不解。
这个问题,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城主也说得清清楚楚,为何方家兄妹看起来似乎不相信的样子。
钱珍娘正欲开口,却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徐音希。
徐音希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不卑不亢,一双眼睛冷淡如雪,让人无法靠近。
钱珍娘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这四个人中间,好像除了自己,他们都不相信徐振英说的话。
那究竟是徐振英在骗人,还是他们胡思乱想过度揣测?
徐音希淡淡一笑,“这个问题,城主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下大乱,哪里都不安分,只有壮大自身才有保全自身的能力。城主未雨绸缪,凡事都想在你我前面,方公子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方询摇头。
这个徐音希,说话打官腔的水平倒是比他还更胜一筹。
他也知道,如果他不先说实话,徐音希绝对不会跟他推心置腹。
“好吧,徐姑娘对在下有防备,不肯对在下说实话。可在下对你徐家却是忠心不二。”
徐音希笑眯眯的打断他,“方公子不是对徐家忠心不二,只是对我六妹忠心不二。这话,您得说清楚才好。”
方询叹气,“徐四姑娘,你我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倒也不必如此藏着掖着。我们都是为城主做事,我信任你,你也该信任我,我约你们来,也只是想我们这几个人通通气。省得我们连城主的心思都摸不着,那接下来的工作自然也是不好展开。”
徐音希这回微敛神色,“方公子请讲。”
“好,我就实话实说。”方询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对面那两人秀丽的面孔,这些,都有可能是他未来的盟友,他充分的信任他们,也愿意毫不保留的交出后背。
“城主……应该是要造反。”
一言既出,唯有钱珍娘呼吸乱了两分。
方询盯着徐音希,见她脸色并无震惊之色,心道徐音希果然是猜到了徐振英的心思,还是说徐振英已经将此事告诉过徐音希?
“徐姑娘这样的表情,是否早已知道这件事?”
徐音希摇头,“我也是刚听你说才知道。”
方询却并不信,“两位姑娘每日跟在城主身边,我不信你们对城主的心思毫无察觉。”
而钱珍娘却惊道:“实不相瞒,我从不知道。城主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测得出来?”
方询道:“若城主没有此意,为何她一进岚县就开始着手训练新兵?为何让徐慧鸣他们去开辟新商路?为何要一口气收纳这么多流民?徐四姑娘也说了,城主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若她没有造反的想法,为何要屯田屯粮吞兵?不要告诉我,你们看不出城主逐鹿天下的野心!”
钱珍娘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可她下意识的认为造反是诛九族的事情,自然想不到徐振英竟然会造反,于是急着说道:“城主是个姑娘,她怎么可能想要去造反?她造反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要当皇帝?你们是不是忘了,城主是女人!”
方询盯着钱珍娘,一字一句说道:“女人怎么了?城主比世上千千万万男儿还要优秀,你观她行事,她凡事都敢想敢做,有时候想法犹如天人般不可思议。她敢为天下先,为何不敢开创女人当皇帝的先河?”
钱珍娘身子一晃,似有些不敢相信。
可又不知为何,她又无法反驳方询的话。
徐振英此人,不能以常理推之。
其他女人或许想都不敢想造反的事情,但她徐振英,却没什么不敢的!
或许,这世上就没有城主不敢做的事情,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方询本有些瘦弱的身形如今因为生活条件变好而逐渐长开,他的皮肤很白,看着已然是瘦弱,却已经有翩翩少年郎的气度,尤其那双眼睛,此刻深幽而冷静的望着徐音希。
“徐四姑娘,我不信以你的聪慧,没有察觉到城主的野心。”
徐音希却淡然笑着,吐出的话却有些绝情,“你们方家人都要走了,又何必在乎这些事情?”
方凝墨有些急了,立刻道:“徐四姑娘,如今你就别瞒着我们了。实不相瞒,那周家是我方家的仇人,祖父对他们忠心,可他们却对我方家斩尽杀绝!更何况他周家人各个生性凉薄,根本不堪为天下之主!城主若真有逐鹿天下的决心,即使脱离方家,忤逆祖父,我也愿意跟着城主大干一场!”
“脱离方家,忤逆祖父?”徐音希唇角一勾,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轻视,“两位,若方老爷子铁了心要走,难不成你们还能留在岚县?”
方询狠了狠心,“若真如此,我只能用这条性命逼迫祖父就范!”
徐音希愣了一下,她眼睛里有难得的迷离。
六妹妹呀,你怎么就能蛊惑得了这么多的人心啊。
为何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跟随你?
她不由得问:“造反可是一将功成万骨骷的事情,如今城主不过占据一城之地,你们就愿意不顾一切的追随她?你们可知,造反被发现是什么样的罪过?”
方询喉头一滚,眸子里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热切和疯狂,“徐四姑娘,见过了城主创造的世界,我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的世界太美好,我就算是舍了这条性命都想要跟她一起亲手创造出来那个天界!”
方凝墨也道:“徐四姑娘,你我是女子,这乱世之中,要么跟着城主封侯拜相开创女子先河,要么像李招娣那样被一斗粮食换出去,又或是像引章那样…被人烹而食之…我若不想落到那种境地,只能为了自己奋起一搏,为了这天下女子奋起一搏。”
徐音希心头是难以言说的澎湃,她好像走在一条不见天日的道路上,而今终于路上遇见了那么一两个志同道合的人。
为全天下女子而战!
披荆斩棘,在所不惜!
“我知道了。”徐音希表现得依然冷静,一如她跟在徐振英身边之时,仿佛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变化,“既然你们对我推心置腹,那么我也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们,她…确实是要造反!”
此话一出,屋内三个人面色各异。
有惊慌、有兴奋、有惶恐。
“岚县县衙内有一副周朝的地图,我曾看见她晚上举灯细细观察着上面的山川河流。后来我注意到她用炭笔在上面做了许多标记,我料想她是想先占岚县和晔县,再取金州府和黔州府,最后南下。”
钱珍娘心惊不已。
无论是对徐音希的心细如发,还是她的谨慎沉默,徐音希发现了徐振英这么大的秘密,却依然每日如常在跟前行走,这份定力和心智,胜她不知多少筹!
“这也是为何城主要让我堂兄和凤儿南下开辟新商线的目的,他们带走了制盐和制糖的方子,为我们建立情报网和输送银钱。这也是为何城主要一口气收纳这四万流民的原因,这四万流民一到,晔县和岚县便可打通,只要一年厉兵秣马,凭城主的本事定能练出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队,到时候便能直取金州府。”
方询“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竟觉得脑子分外清明,仿佛从前想不通的地方全都打通,“除了你,还有何人知道城主的心思?”
“我猜还有凤儿…江永康。”
“为何没有徐慧鸣?”
“城主虽然重用徐家人,但并不信任徐家人。而且徐家人当惯了一辈子良民,让他们造反是不可能的。与其花时间说服他们,我想城主一定会选择隐瞒他们。等到纸包不住火的时候,等到木已成舟的时候,那时候不用多说,想必他们也应该猜到。”
“那江永康为何知道?”
徐音希略一思索,“春节后他曾与城主私下碰头,后外出了十几天时间。我猜城主定然是交待了他一些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的秘密。所以我想,江永康应该也是知情。”
方询又眯着眼睛,有些咄咄逼人问道:“那徐姑娘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而钱珍娘却已经有些跟不上两人的思维。
所以徐音希早就猜出了城主的计划?
甚至连凤儿,她都知道城主在想什么?
钱珍娘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与徐音希的差距,徐音希通过这些只言片语,能把残缺的碎片还原出原来的样貌,这样的逻辑和细心,当真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
城主身边到底都是一些什么人啊!
“我啊。”徐音希淡淡一笑,她微微眯着眼睛,有些悲伤,却又有决绝,“我和凝墨姑娘想得一样,只有跟在城主身边我才能展现出我的价值。否则等待我的,只有后院那四四方方的天地。方询,你是男子,你永远不会明白雄鹰被关在笼子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方凝墨微微动容。
都是女子,一样感同身受。
他们女子,除了跟着徐振英,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见识过广阔天地的雄鹰,怎么会甘愿被困在笼子里?
方询大笑一声,那少年笑得有些狂妄,却有些疯癫,“好,很好!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那我们就像城主说得那般,干翻这苍穹!”
相较于方家两兄妹的激动,徐音希却显得冷静得多,她素口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水,幽幽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少年,路还远得很哪。少说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个二十年。”
想到目前岚县的困境,几个人又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