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父死了?”徐振英接到莫锦春禀报时,从一沓文书中抬起头来,她脸上似乎没有多少惊色,“怎么死的?”
莫锦春如实答道:“说是悬梁自尽。”
“哦。”徐振英一句淡淡的回应,让莫锦春有些猜不透心思。
徐振英恍惚了片刻,夏季的阳光透过窗牖落在她玉白的脸上,少女的瞳孔显得幽深无比。
无论见到徐振英多少次,莫锦春都会对这个诚挚、坦率、却又夹杂着一丝阴沉、绝情的少女感到害怕。
她似乎像是一团雾气,永远都让人捉摸不透。
“虽说二伯父通敌卖国,但毕竟此事还在调查之中,也不一定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竟然就畏罪自杀了。”徐振英扶额,似乎有些头痛,“罢了,逝者已矣,他又是我的至亲长辈,调查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对外报一个暴病身亡,厚葬吧。”
莫锦春连声道:“城主慈悲为怀。如此也算是保全了徐县令的脸面。”
而徐振英独坐在屋内,想起前日刘大壮私底下的汇报,说是徐音希让他去药房拿了砒霜。
所以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还是徐音希不忍心大义灭亲?
徐振英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个过程,无论是谁杀的,只要徐德远死了就行。
而且还死得很远,无论如何都这烦心事都到不了她跟前。
莫锦春退出房门,心里发沉。
他仔细回想着刚才汇报的情况,以及徐振英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
城主并没有惊愕之色,也没有问起徐德远自尽细节,更没有派人调查其死因结果。
看来徐德远是深深被城主所厌弃。
也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落到这个下场也无可厚非。
钱珍娘缓步进屋,便听见徐振英斜斜的坐在椅子里,“珍娘,你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徐家二房,让他们五日内火速办完丧事,再令我四姐立刻去黔州走马上任新府君。”
钱珍娘愣愣的问:“谁死了?”
徐振英唇角一勾,“我那个忠君爱国的二伯父。”
钱珍娘张大嘴,似乎想问什么,声音却又被堵在嗓子眼里。
那个眼高于顶,总和他们作对的徐德远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她很想问怎么死的,可又觉得没什么意义。
人死如灯灭,这个人总算是死了!
“城主,不让徐秘书丁忧吗?若如此,那帮白鹿书院的学生怕是又该撰写檄文痛骂您了。”
“无所谓,他们爱骂就骂,等吏员考试的成绩一出来,我保管他们就没有骂人的精力了。”徐振英完全无视那帮读书人,只对珍娘继续说道,“我们情况特殊,就不必学大周朝那一套丁忧了,更何况四姐是女子,只有守孝的道理,却没有丁忧的道理,反正他们也不承认咱们这个临时朝廷,这岂不正中我下怀?令四姐守孝三年即可,其中细节去问我二婶,她向来八面玲珑,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钱珍娘领命而去。
而伴随着徐家二房门外的白幡挂起,灵棚搭好,很快城内人都知道了城主的亲伯父在房内暴病身亡的消息。
只不过徐德远此人向来足不出户,也不喜交际,因此众人对他印象很是模糊,只听说前段时间他联合外人攻打金州府被城主发现圈禁,不过几天就得了急病,还是有些让人唏嘘。
不过也仅此而已。
金州府的热闹事情太多,吏员考试来得风风火火,城内小摊小贩搭建起来,更兼有刚兴起的开荒热,徐德远自尽的事情就如同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湖水之中,半点涟漪都不起。
只不过众人对于徐德远刚死,长女徐音希就走马上任的事情颇有微词。
但又一细想,徐音希是个女娃,本就不必丁忧。
戴孝上任,也并非不孝。
更何况他们金州府的朝廷班子就是一群草莽,能指望草莽讲究个什么规矩?
因此众人倒也没议论两天,热度就熄下去了。
当徐音希接到前往黔州任府君的文书之时,披麻戴孝的二房众人脸上竟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只要徐音希能起复,那么二房就能重新回到徐振英的麾下。
徐音希走马上任,二房后面几个小的,徐慧正、徐慧容、徐明绿也就都有了指望。
徐德远死得好啊。
这下二房众人都解脱了。
甚至没有一个人提起要仵作验尸确定死因。
徐德远的尸体就这么被抬了出来,放入上好的金丝木棺材之中,请上几个得道的僧人,念上几句往生咒,就准备体体面面的下葬。
众人身着白色麻布孝服,脸上带泪,哭嚎得厉害。
而连氏和几个姨娘提前用姜汁浸润了手帕,自然也是声泪俱下。
除了黄氏和徐乐至伤心得肝肠寸断以外,亲自来吊唁的徐振英出于情面客套了几句,其他人似乎都是不咸不淡。
不过考虑到徐乐至鲁莽的性格,生怕她在灵堂上发疯,连氏便借口徐乐至太过难过哭坏了身子,将其锁在屋内,任其哭嚎也不为所动。
一场原本应该盛大的闹事就这么潦草收场。
徐音希临行之前,徐振英却笑意盈盈的问她:“四姐,你恨我吗?”
徐音希穿一身素服,手臂处带着黑纱,头发间扎了一朵白花,脸上没甚血色,看起来更添一抹弱柳扶风之味。
她的眼底,似乎有些迷惘。
许久她才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松快感。”
徐振英拍了拍她的肩膀。
要抽手时,却被徐音希拽住了。
她的手冰冰的。
抬眸,徐振英看见了一双清冷却坚定的眸子。
“六妹妹,你其实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你甚至没有相信过任何人。我早就说过,这辈子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徐振英的眸色蓦地变得幽沉,不过时间很短,随后她又莞尔一笑,仿佛刚才的阴沉只是徐音希的幻觉。
“四姐,去了黔州好好干,我把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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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音希出发那天,正好是吏员考试的前几日。
整个金州府似乎洋溢着一种躁动的氛围。
徐音希轻车简行,只带了几件衣裳,剩下的全是书本和文册,还有一大捆铅笔,甚至连最新产的限量水泥也带上了,其他红薯苗子、部分良种、各类茶叶和果树她也带了不少,几乎满满当当的塞满了整个马车。
也就是时间匆忙,否则徐振英必定要去找一些茶商一同过去。
虽说她已经提前看过了张婉君的五年规划,她也不得不承认内容详实,具备很强的可操作性,甚至一度让她感觉到危机。
但是…张婉君却从来没有管理经验,不知作为她的副手,两个人会如何磨合。
更何况和谈最终还没有商定,一切的一切,都让徐音希赶到焦灼,只恨不得立刻上路。
徐家二房自来相送,十几个人将她送到金州府门外,才依依不舍的话别。
二房众人似乎对徐德远的死亡,很有默契的保持三缄其口。
甚至绝口不提。
人一下葬,便如灯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甚至二房所有人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只觉得头顶上那把悬着的刀总算是平稳的落了下来。
而如今,徐家二房的当家人毫无疑问的变成了徐音希。
因此徐音希离开,几乎出动二房所有人来相送。
徐音希望着二房们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只觉得虽然稚嫩的肩膀上很沉重,心里却又有蓬勃的希望。
她,徐音希,不惧挑战!
她一定会带着二房人赢得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
徐音希现在更加不动声色,一颦一笑之间,虽说眉眼似乎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却有一种沉淀过后的锋芒。
“慧正、慧容,好好读书,城主还会有高级班课程,你们务必拿到高级班的毕业证书。金州府有很多的机会,你们还小,必须先把文化学扎实了。”
“明绿,你刚中级班毕业,这次的吏员考试一定不要错过。”
点到的人一一应了。
“姨娘们,各自尽心给城主办事。城主的性子你们该是知道的,只要你认真做事,她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二房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徐音希又拉了连氏到一侧,众人便知他们母女两有话要说,春姨娘便立刻知情识趣:“刚刚我看前面村肆有一处卖糖水的摊子,我们去买点来尝尝鲜吧。大娘子,我们去那个地方等您。”
春姨娘便携众人离开。
连氏握着徐音希的手,母女两皆神色复杂,连氏满脸都是依依不舍,“当真不要我跟着去?你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我身边…现在你却要一个人去黔州,这如何叫我能放心?”
徐音希捏了捏连氏的手,又细心的替连氏擦了擦眼尾的泪,“娘,别担心,黔州还有三婶和妹妹呢,不是我一个人。”
“那他们都在黔州土司那边呢。跟你又不在一块儿。”
“我这还有这么多的侍卫呢。”
连氏还是放下不下,只恨不得连夜收拾行李跟随徐音希一块赴任,徐音希好说歹说才将连氏劝住。
“娘,你走了后勤那一摊子事怎么办?如今三婶去土人那边为质,眼下后勤都是四婶在负责,您向来处理这些事都是一把好手,难道您就不想在金州府更进一步?”徐音希循循善诱,“母亲为我们姐妹操劳了一辈子,也总该有自己想干的事情。比如跟着我到处跑,我还是更希望母亲也能和我一起进步,若城主最后真能得了天下,咱们家至少也是一门两候。”
连氏止住了啜泣。
是啊,徐音希的前途是不需要操心了。
可家里还有一个徐乐至呢。
侯爵之位可以世袭,她总得给徐乐至留点什么东西傍身吧。
想到自己的孩子,连氏的眼神似乎一下变得坚韧,“你说得对,该争的咱们必须得争。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除了城主,世上哪还有允许咱们女人当官的?我必须好好干,干出一番成绩,否则乐至那丫头将来可如何是好,为娘的得硬气起来,给你们姐妹三个人撑腰!”
徐音希唇角微微勾起,劝解连氏:“母亲,我看二妹无心读书,更无心出来工作。与其让她每日这么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不如将她早早的嫁人。”
连氏却不同意,“儿啊,眼看你这大好的前程,将来不知能坐到何等位置,你妹妹年纪还小,再缓两年,兴许能找到更好的。”
徐音希却道:“母亲,你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却没看到另一面。咱们现在干的是造反的勾当,谁知道能风光多久,万一朝廷明年真的派兵来剿匪,那咱们这些人估计全都被一网打尽,一个都跑不了。所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将二妹早早嫁了,若将来有个什么不测,她至少也能保全自己。再者说了,她嫁了人难道就不是我徐音希的妹妹了吗,只要我们母女两个人位高权重,难道还怕她在婆家过得不好?”
连氏眉头微蹙,似有动容。
“更何况早些嫁了人,寻个夫家好好管束着她,省得她跟父亲落得一样的下场。”
说完这话,两人皆是一顿。
这还是徐德远死了以后,母女两第一次提起他的名字。
连氏两颊的肉,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一时,母女两人之间无话。
徐音希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抱住连氏。
徐音希长高了,从前和连氏差不多的身量,如今却比她高了半个头。
有那一瞬间,徐音希觉得自己能够给母亲和妹妹遮风挡雨。
徐音希的声音有些沙哑,闷闷的,“母亲,多谢你。”
连氏只察觉道徐音希的热泪浸湿了自己的颈子,她哭得声若蚊蝇。
连氏从未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徐音希虽然性子温柔,但骨子里却很坚韧,少见她如此多愁善感。
连氏像是小时候一样,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你娘,我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任何事,就是要我的命也成,谢什么谢。”
“娘。”徐音希哭得有些语不成调,语气决绝,“娘,你放心,我将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到汴京城。我要让你踩在姨母们的头上,告诉她们,就算您没生出儿子,照样比他们过得不知好多少倍!让那些曾经明里暗里嘲笑咱们的人,通通都匍匐在我们脚下!”
“你这孩子…”连氏倒有些腼腆了,“怎么平白无故的说起这个……”
徐音希擦了擦眼泪,“只是要离开母亲,可能有些多愁善感了吧。”
“你呀你,如何叫我放心得下。”
徐音希笑,“我有这么多人照顾,更何况我已是一州府君,也就是在母亲面前撒撒娇而已。母亲也好好的,今年过年我回家陪您!”
“唉!唉!”连氏擦着眼泪,推她离开,“快走快走,省得惹我眼泪。”
徐音希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青色的车帘晃动,连氏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被绿色的山林遮挡住了视线。
徐音希才回过神来。
连氏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徐德远死的那一晚,她就隔窗而望。
她亲眼看着她和春姨娘如何闷死了父亲,然后又将他如何悬挂在梁上。
她甚至透过月光,看见徐德远那发青的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而那一晚,若不是连氏下手,那么徐德远将会死在她徐音希的手里!
徐音希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