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奎也道:“江公子这话说得极是。大小李王空有其名,却成不了什么气候。”
能成气候的,大约是徐振英带的这一支反贼。
“你们伤亡如何?”
朱奎拿不定,只能随意糊弄:“死了几千个兄弟,还剩七八万人。”
虽然不知樊城情况如何,但虚报人数,是大周朝将领们一贯的作风。
因此朱奎说的七八万人,估摸着要对半砍。
江永康心里差不多有数了,又想着张婉君那边应该也差不多,这万事俱备,今天就适合瓮中捉鳖。
于是他盯着朱奎,笑得愈发和蔼可亲,“朱将军,你们这一路奔袭,一定累坏了。不若让兄弟们都休整休整,你也随我们去好好的喝上几杯!”
江永康热情的牵着朱奎的手就往里面走,完全不给朱奎拒绝的机会,一面吩咐着身旁的士官:“去,去弄几百坛子好酒,给樊城的兄弟们接风洗尘!传我命令,大队长以上职位,全都到老知府的宅子里,今晚我们烹牛宰羊,好好的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朱奎心里自是不快。
江永康言谈之间竟完全将湘水府据为己有,可恨他们来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将此地收入囊中。
若不是顾忌那火器,朱奎现在就想与黔州府的人直接翻脸!
朱奎身边的将领暗中拉扯他的衣袖,“朱将军,别忘了问他们火器的事情!”
“我知道。只不过一上来就说火器的事情,难免让他们觉得我们别有用心。都说酒后吐真言,等待会酒过三巡,我自会旁敲侧击问起。吩咐下去,待会全部给我警醒点!这帮反贼颇有手段,咱们不得不防!”
那将领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朱奎只恨不得打探更多的关于金州府的情报,余光瞥见江永康队伍里有不少黑脸汉子,他们虽穿一样的兵服,可明显他们的肤色和五官略有不同,朱奎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应该是黔州的土人!
他心中暗自惊愕,黔州府竟然收服了土人?
那土人们最是桀骜不驯,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被汉人所驱使?
于是朱奎连忙笑着对江永康打探:“我瞧你们中有不少黑脸汉子,看着与咱们有所不同,难不成是黔州府的土人兄弟们?”
江永康点头,“不错,这次要不是黔州的几大土司鼎力支持,我们也到不了湘水府!土人兄弟们功不可没!”
江永康的队伍里,几乎大半都是黔州的土人、苗人、侗人,他们大多更为精瘦,脸也更黑。
若说从前他们跟汉人们之间还有血海深仇,但随着徐音希上任后一面大力推广的茶叶、果树、红薯等产业,一面又将他们的苗染、苗药卖出黔州府,不过半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有了奔头。
加之徐音希鼓励土人们下山,同时又不停教化顺元城的百姓“土汉一家亲”,是以土人们和汉人们以极快的速度融合,他们现在说起汉人,会自觉的将汉人们分为两拨。
一拨是金州府和黔州府的汉人们,他们聪明、勇敢、勤劳,还对他们很友善,从来不会看不起他们,这些人都是他们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
一拨则是大周朝的汉人们。他们如狐狸一般狡诈,总是称呼他们“蛮夷”,正如眼前的朱奎等人。
朱奎闻言,心中登时一惊,面上浮起一抹勉强的笑:“听说去年黔州土司还在造反,怎么今年就归顺了你们徐大王?”
阿陶却有些不服气的纠正道:“不是大王,是城主。”
朱奎扯了扯唇角,“对,你们徐城主。我听闻黔州的土人们和汉人之间,那是有血海深仇!黔州的土司们是几年归顺、几年造反,从没有服服帖帖的时候,怎么你们城主一出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对了,你们城主取下黔州府好像没有半年吧?”
阿陶正要说话,江永康却微微抬手,笑着说道:“无非是真心换真心罢了。我们拿真心对待土人兄弟们,土人兄弟自然会用真心回馈我们。”
“没错!就是真心换真心!”阿陶赞同的跟了一句。
“黔州府的汉人们都拿我们当兄弟,从来不会看不起我们!”
“就是!而且城主可照顾我们土人们,有啥好处从来不落下我们!不像你们大周朝的人,对待苗人还多加一重税!逼得我们只能躲进山里!”
朱奎默默听着,心里却在总结:无论徐振英的手段是什么,他都能短时间内将土人们拿捏得服服帖帖,这样的本事当真是罕见。
不行,他得回去给明王提个醒!
西南的这个反贼不容小觑!
尤其是那火器,他今天必须从江永康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情报,否则湘水府拱手相送,回去必定免不了被明王斥责!
因此,整个晚宴,朱奎显得更加热情!
包房内,所有人都卸下随身武器,主位上留两个位置,一个是江永康,一个自然是朱奎。
两个老狐狸都是绝口不提湘水府的归属问题,按照他们之前密信中约定,谁攻下的城池,这城池就归谁,那么现在,湘水府自然就落入了江永康的囊中。
两个人只谈怎么剿灭大小李王剩余残存势力,如今大小李王虽然被打得元气大伤,但是两个头目却依然带着一半人马躲在东西境的腹地之中,且这一个月的战斗,必定让他们闻风而逃。
朱奎浅浅的饮了几杯,却见一屋子的男人,随即拍掌笑道:“江公子,席间寡淡,为何不让湘水府的青楼歌妓们前来助兴?”
江永康笑着解释道:“实在是招待不周,不过还请朱将军包涵,我们金黔两州的士兵有规定,一不准狎妓、二不准赌博、三不许喝酒。只不过今日朱将军远道而来,只我一人破例陪您同饮,按照规矩,明天我还得受罚跑二十公里。”
“什么?!只你一人喝酒?!”朱奎心里老大的不快,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下过他的脸面,一时又气又恼,“看来是我们明王的名声不够响亮,才让人如此怠慢我等!”
江永康连忙按住朱奎,“朱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一则是因为军令如山,城主的规矩多,我等不敢不从。二则是因为我们刚攻下湘水府没多久,王异那四万流寇还没有清扫归顺干净,咱们现在就喝得酩酊大醉,我怕出事了无人照应。朱将军,等咱们真的平定了西南,我一定脱了这身军服,跟你喝到天亮!”
朱奎却不依:“让一部分将士们警醒着便是!”
“唉…这是城主定下的铁律,我等也不敢不从啊!就说咱们营地里半年前有个士兵,就因为上街巡逻时,喝了一家新开张的酒铺子的酒,就一口,就被人举报了,只能逐出军营。”江永康一面叹气,一面去看朱奎和他手底下人的视线,随后装出很是苦恼的样子,“这可真是太可惜了!你们不知道,我们金黔两州的兵,那可都是香饽饽,老百姓争着抢着参军呢!”
“什么?”朱奎手底下最先叫了出来。
随后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连忙端起碗喝了两口,方才说道:“你们那边参军热情如此之高?”
也难怪他们震惊,这乱世之中,若非实在过不下去或是犯了重罪的人,那是千千万万个不愿意从军。
大周朝军人待遇并不高,还时常拖欠军饷,更不提当了士兵就意味着要冲锋陷阵,这要是伤了残了,几两银子就打发你回老家。
现如今,几两银子够干啥,抓两副药就没了,更别提以后的生计。回了老家也是亲人的拖累,不如死了干净。
江永康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我们的兵待遇好,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俸禄,从不拖欠。每日三餐,全是自助,哦,对了,自助就是菜摆在那儿,你自己随便打随便吃,但只有一条,不许浪费和打包带走。”
朱奎手底下那十几名将领听到这里,登时眼睛一亮。
虽说他们已经有一定品级,餐食上早已不再克扣,可想起当年刚刚从军的日子,每顿餐食都定量,时常得饿着肚子打仗。
更不用提现在兵荒马乱的,手底下的士兵们经常挨饿,这一挨饿,士兵们就容易哗变。
朱奎听到这里,不动声色的打量起江永康的手下。
果然一个个孔武有力,人高马大。
而且很容易区分金州府的士兵和黔州土人。
金州府的士兵们看起来更强壮,目光更为锐利,一个个行止坐卧皆有章法,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寻常士兵。而黔州府的,虽然也很健壮,但皮肤黝黑,人也更精瘦一些。
当即有人问道:“你们金州府的士兵待遇那么好?”
江永康手底下一人笑着说道:“岂止是好!不说这一月一两的俸禄,也不说这四季十二套衣裳和年底福利,就说最厉害的一条。只要我们当兵一日,不管你是打仗,还是执勤,又或是休假归家,甭管什么原因造成的,只要你没脱下这身军服,你伤了残了,治病全部免费,直到你治好为止!”
有人震惊问道:“那要是死了那?”
“死了那可就更值了!”那人大笑一声,言谈之间似乎全然不惧,“死了给家人一次性发二十两银子,有老娘的、有婆娘娃儿的,每个月给一两银子补助,一直补助到娃儿成人或是双亲去世,甚至还能评个烈士,娃儿读书看病,都有优惠,那可真是太值得了!”
这人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金州府的士兵,抚恤金发得那么高?
发二十两不说,还有另外每个月给家人的抚恤?
金州府那位财力竟然如此雄厚?
有一瞬间,朱奎他们甚至怀疑此人是在说谎!可看着周边士兵们一脸淡然的样子,似乎他的那些话并非虚言!
朱奎他们心中似乎掀起了巨大波澜。
伴随着大周朝这两年四处征战,拖欠军饷那是常事,莫说手底下的士兵们顶不住,就是他们这种有品阶的将军也是心里压着一团火。
不过自从去年跟着明王以后,这种情况稍微缓解些许,至少每个月的军饷按时发放,但也只是勉强糊个温饱,要想发财,还得靠着抢掠。
哪知这穷乡僻壤的金黔两州竟然是如此的财大气粗!看他们这架势,这人数,朱奎心里默默估计着,这一年的军费怕是要上百万了!
天爷。
朱奎可再不敢说那位城主是草台班子了。
若徐振英他们是草台班子,那他们是什么?
这样一想着,朱奎等人难免心里发闷,因此闷着头多饮了几杯。
倒是身边的将领问了一句:“江公子,你们城主为何执意禁酒?这将士们在外面冲锋陷阵,刀光剑影,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怎的连喝酒也不让?这规矩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就是!将士们嘴里怕是都快淡出鸟了!”
“当兵不喝酒,不狎妓,不赌博,那当兵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城主定下这条规矩,一则是因为酒精容易麻痹大脑和肝脏,尤其是年纪大了,会出现手抖或者手脚不听使唤的情况。咱们将士们苦练多年,若就因喝酒二字,耽误自己身体,岂非得不偿失?二则城主说过,喝酒容易生事也容易误事,且城主不喜放纵之人,若连喝酒的瘾都忍不住,那必定也忍受不了其他诱惑,这样的人,担当不起大任!”
“至于狎妓,我们金州府内的妇女都很宝贵,她们跟我们一样,能当兵、做吏员、外出挣钱,甚至许多家族里反而是妇女顶着。更不用提妓女们几乎全都不是自愿从事风俗业,要么是被至亲卖进青楼,要么是被诓骗拐来的,都是一群苦命人,城主说我们要致力于帮助苦命人,而不是帮着世道欺负苦命人。”
“至于赌博嘛,这赌徒上了赌桌,六亲不认,我们军营里绝对不允许赌博这种情况发生!”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除了金州府的士兵一脸赞同外,其余人都是一脸惊色。
就连阿陶也是脸色微微一变。
难怪金州府的士兵们各个看起来规规矩矩,完全不似大周朝那些兵溜子,原来是营地里连喝酒狎妓都不让,规矩如此之严,才能培养出他们这样的兵来吧?
而朱奎也是心中久久震动。
他自认算是不错的将领,从不贪手底下人的军功,有赏有罚,因此底下人对他还算是服气。
可跟金州府的士兵一比起来,他们简直就像是土匪!
尤其是江永康那句:帮助苦命人,而非帮着这世道欺负苦命人。
不知怎的,朱奎心里难受得紧。
幼时家贫,他有个姐姐被人买走,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江南一带有名的人贩子,专门卖貌美的女子培养成瘦马。
他每次看到军营里那些军妓时,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虽不碰妓子,却从来不阻止手底下人狎妓。
战士们冲锋陷阵,有了今天没明天,让他们放纵放纵也无碍,反而有利军心。可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那些妓女们从何而来,是否有家人亲眷——
至于是否愿意,朱奎甚至都不敢问。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做妓女?
无非是这被这世道给逼的!
江永康几句话就把场子给搞冷了,朱奎那边的人低头吃亏喝闷酒,颇有一种酒入愁肠之感。
江永康又给阿陶使眼色,阿陶心领神会,悄咪咪的走了出去。
几杯酒下肚,朱奎有些站不住脚,却也没有忘记此行入城的目的,他亲热的抓着江永康的手:“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江老弟,我对你们那个火器十分感兴趣,不是说要带我们参观参观吗,为何言而无信?”
江永康笑着道:“这不是陪朱大哥喝酒了嘛。朱大哥要是真感兴趣,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刚好一路走走,也吹吹风醒醒酒。”
朱奎惊住,“当真让我们看?”
“这不是一开始说好了的吗?”
“你就不怕我们看了,回去以后自己也造一台一样的?”
江永康低低的笑,“这个嘛…我倒是不怕。至于为什么,朱大哥一见便知。”
“好,江老弟为人敞亮,你这个兄弟我是交定了!走…”朱奎抓着江永康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走走走,去看最厉害的火器去!”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金州府这边的人不喝酒,因此对宴席本就没什么兴趣,还不如去多看两眼那个火器。
只是金州府的士兵们却不知道,为什么江永康对朱奎的人如此大方。
这火器不该保密的吗?
就这么大喇喇的让敌人看,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既然高层做了决策,他们这种当底层兵的,也只有服从的份儿。
而朱奎这边的人因为无人作陪,加之看见了两队人马之间的差异,正郁郁寡欢呢。
等到了地方,朱奎等人才明白为什么江永康根本不怕火器公之于众。
这玩意儿…别说这设计图千难万难,就是破解了设计图,他们也根本造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