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愁眉苦脸,凤儿安慰她道:“汪社友别怕,富贵险中求,只要咱们把眼前这最危险的一关过了,以后只有荣华富贵。你放心,我的那位朋友也应该很快赶到了——”
说罢她又大声给躲在不远处的元淳皇后打气,“皇后娘娘,再撑一会儿,杨太监已经去叫人了。我的那位朋友,也应该快赶到了——”
而元淳带着周瑾躲到屏风后面,那屏风已经被射中好几箭,早已支撑不住倾倒,斜斜的压倒在她身上,她则满手是血,紧紧抱着周瑾。
周瑾起初被吓得哇哇大哭,脑袋发蒙。
可如今抱着自己亲娘,小孩子倒也不怕了,只是还泪眼朦胧的仰头问她:“娘,我们也要死了吗?就像父皇一样?”
元淳笑着用带血的手擦了擦周瑾脸上的泪,柔声哄着他:“不会的,我们会好好活着的。”
“那我还能再见阿姐吗?”
元淳皇后一脸笃定,将儿子紧紧抱住:“当然能。”
她连人都杀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熬过去。
天总会亮的。
很快,箭雨初歇——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只余十几具被射中的尸体,中央的地板上满是血迹。
凤儿琢磨着是不是带着援军杀到了,正欲探头,却被一双雪白清瘦的手给抓住了,抬眸对上汪秋霜那满是惊慌失措的脸孔,她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汪秋霜瑟瑟发抖的手缓缓抽回,心中稍微冷却,只道眼前这女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万千箭雨之中,竟然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刚才她还让活着的士兵用同伴的尸体做盾挡在前面。
如此的理智,却又是如此的无情。
而先前带来的几百士兵已经死伤大半,只剩几十,他们擦了擦脸上的鲜血,不断的喘着粗气,即使双腿如灌铅,却还强撑着站着。
很快,有人欣喜的大喊一句:“凤儿姑娘,外面好像有援军!”
凤儿干脆从长几后面站了出来,径直走到大殿门前,正午的阳光有些剧烈,她微微抬手用手遮挡。
凤儿眯着眼睛一看,果然看见远处有大量士兵身影,此刻正和城墙上的弓箭手们缠斗起来。
她大喜道:“援军来了!!”
话音一落,她又随手从地上的尸首旁边捡起长剑,安顿好皇后和太子,“皇后娘娘,你们暂且躲在此处。”
元淳皇后仰头,一张小脸苍白无比,“那你呢——”
“援军到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我得出去。”
汪秋霜拉着她的手,“社友,你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冲锋陷阵的事情让男人们去做——”
凤儿眉眼一弯,豪迈一笑,“女人想要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那就得和男人一样冲锋陷阵。汪社友,我们金州府的女人,各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你安心在这里带着,我带人杀出去——”
“徐社友!!”
不顾汪秋霜的挽留,凤儿举剑,环顾四下,笑得爽朗:“眼看黎明将至,诸位兄弟,可还有力气最后一战?”
那几十个小兵艰难的支撑起来,他们在刚才的战斗中已经耗尽心血,本以为要死在这里,不曾想援军来到,自然士气登时高昂起来,“战!”
“战!”
“战!”
“好,那就随我杀出去!!”
汪秋霜眼睁睁的看着凤儿消失在眼前,她的背影仿佛有光,她定定的望着那举剑而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大殿门前,正是一场厮杀。
徐慧鸣带着援军赶到。
随着北方和谈的成功,汴京城内以白家为首,不得不选择投诚金州府。
徐慧鸣和白慈恩的父亲白侯平暗中组织联络城内各个想要投靠金州府的武将,没有士兵,便用家中亲卫、小厮、壮丁等,也足足凑够了两三千人。
再加上暗中策反守城士兵中的一些中层将领,他们里应外合,从午门攻入,一路杀进来,也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
而混战之中,唯有凤儿一个姑娘。
幸而她从不曾荒废武艺,姑娘曾说,女子若想有一番事业,就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因此无论她在哪里,一直都像徐振英学习,不曾放弃操练。
此刻她杀得浑身是血,无数次的抬手、挥剑,犹如木偶一般麻痹而机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
她只知道臂膀很疼。
可是她不能放弃。
眼看天将大亮,这是最后一战,她一定要活着看到殿下登基那日。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完。
她还想陪着姑娘一起去那个自由、公平、美好的世界。
很快,她听见人群中徐慧鸣响亮而雄浑的声音,“周勉已经死了,金州府的士兵也已经入城,数十万大军即将抵达皇宫,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不要再抵抗!投降者不杀!投降者不杀!!”
而凤儿也登时跟着大喊:“投降者不杀!!”
很快,徐慧鸣带来的人也得了示意,整齐而大声的喊着:“投降者不杀!”
声音汇聚成海,在皇宫的高墙之内回荡,给人振聋发聩之感,无数城墙上的士兵们开始丢盔弃甲,干脆利落的投降。
皇帝都跑了,他们打什么?
再打下去,只有一个“死”字。
凤儿体力有些坚持不住,她胸脯剧烈的起伏,脸上全是别人的血,有的还飞溅到她眼皮上,缓缓落到眼睛,挡住她的视线。
她听见有人隔着遥遥人群喊她的名字。
隐约有些耳熟。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却看见徐慧鸣的身影自千军万马之中杀来。
那人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一片喧嚣之中,在午后绚烂的阳光之下,越过重重山海打马而来。
凤儿微微勾唇,想着这徐大公子哪里弄的这铠甲,穿上倒是人模人样的,没有往日的书生气,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大将军的气势。
徐慧鸣在十几米外的地方勒马,随后翻身下来,几乎是跑着冲过来,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凤儿抱了个满怀!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徐慧鸣的眼泪却这么滚滚而下,打湿凤儿肩上。
原来人的眼泪是这般滚烫啊。
“你疯了吗?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报信?为什么要躲在皇宫里?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我以为你死了!!”
凤儿本想像往常那样调侃他几句,可是徐慧鸣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悲鸣的哭腔。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几乎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这一刻,感受到徐慧鸣对自己的关切,凤儿心里也是一软。
这么多年了,除了殿下、珍娘,也许就只有徐慧鸣最关心自己的了吧。
这些年她和徐慧鸣不是在光州那边,就是在汴京城内,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犹如走在钢丝上,而彼此便是唯一的仰仗和依靠。
凤儿也是眼眶一红,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她拍了拍徐慧鸣的肩,“徐大少爷,注意一下场合,我们先退敌如何?”
见她满脸是血,徐慧鸣紧张得不得了,“那你可有受伤?”
凤儿摇头,狠狠一擦脸上的血,“无碍,都是别人的血。”
徐慧鸣登时有些尴尬的放开她,脸也绯红一片。
倒是很快有一老将军在十几个亲卫兵的护卫下前来,徐慧鸣立刻介绍道:“这位是白老将军,白慈恩将军的父亲。”
白侯平立刻看向凤儿。
他心中却已经有计量。
早就听说金州府那边女人也能做官,看这女子行事颇有章法,想必是金州府那边的人,说不准还是那位昭王殿下的心腹。
“这位是徐凤。”
又一个姓徐的?难不成又是徐振英的皇亲国戚?
凤儿利落抱拳,“白老将军,我是金州府商务部部长,负责汴京城内一切事宜。”
徐慧鸣笑得一脸与有荣焉,望着有些吃惊的百老将军道:“没错,她是汴京城里管事的,算起来是我上峰,我得听她指挥。”
白老将军暗中视线在两人脸上徘徊了好几次,完全无视这一男一女之间的情愫涌动,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只不过再看向凤儿时脸上多了一分恭敬,“徐部长,失敬失敬。”
这商务部的部长,职务等级和六部尚书同等,看来此女在金州府着实官位不低。
凤儿倒是坦坦荡荡,眸色明亮,似乎并不纠结这些小细节,只飞快交换情报:“周勉死了,太后带着人跑了,他们从西门出去,应该是要连夜离开汴京城。皇后和太子还在殿内,先派人将他们保护起来。”
白老将军很是吃惊:“太上皇死了?”
据白老将军刚才观察,那殿内明明只有数十人。
即使周勉穷途末路,身边怎么也会留几百侍卫,他们如何杀得了周勉的?
倒是徐慧鸣先问出声:“周勉怎么死的?”
“我说服皇后,趁着交出玉玺的时候,背后给了他一刀。”
“皇后杀了太上皇?!”白老将军震惊得无法言说,“可皇后不过区区一弱女子……”
印象中元淳皇后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甚至从不打骂宫人,对后宫嫔妃也是犹如姐妹,那是个顶顶心善温柔之人。
可她怎会忽然对太上皇兵戎相见?
更何况周勉常年习武,不可能对刺杀毫无防备——
皇后娘娘就算刺杀,又是如何得手?
“过程我们没时间复盘,先说计划安排。”凤儿毫不犹豫的打断白老将军的话,直到此时此刻,白老将军才感受到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是多么的强势。
这位徐部长很明显长期身居高位,说话做事之间,决断迅速,反应果决,“白老将军,你带了多少人马?”
白老将军回过神来,“大约三千。”
“现在还残存多少?”
“一路以来,我们主要是劝服为主,因此损伤不多。”
“好。”凤儿说话又急又快,竟让人有些跟不上,如此情况之下,她的思维却还异常清楚,“徐大少爷,先派一队人将皇后和太子送回宫中安顿,宫中兴许还有周勉残存势力,得防止他们来抢走太子;白老将军,烦您派一支人马立刻向西门出发去把周家人给追回来。再派一支大队伍分成十支小队,将宫内还没有离开的太监宫女统一安置到一处,男女分开,对了——”
此刻战事初歇,汪秋霜和杨太监已经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杨太监迎面就看见凤儿冲他招手,“让杨社友也跟着去打理,他对皇宫熟悉,能更快安抚宫中之人。杨社友,你跟着他们,去安抚皇宫中人,让大家不要乱跑,一应吃喝拉撒,不要克扣。殿下估计还要一两天才到,你可以提前给他们讲讲金州府的政策。”
说到这里,白老将军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杨太监,怕是早就投靠了金州府。
不过白老将军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自然听出凤儿这些安排的深意。
派徐慧鸣的人去关押皇后和太子,明显还是不信任他们这些刚投靠的新人。
不过这三言两语之间,也可看出面前这女子虽然年轻,但处理政务却是滴水不漏,透着一股子老辣。
尤其是她对杨太监的称呼,细品之下,也极有意思。
社友?
难不成他们在皇宫里还有什么社团?
那杨太监脸上一喜,知道凤儿这是给他机会,连忙应声。
凤儿还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白老将军,再派一支队伍,同样分成十个小队,每个队伍负责一片区域,一个时辰内将整个皇宫搜索一遍,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汪秋霜,你组织一些熟手,晚间把皇宫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尤其是见过血的地方,要冲刷干净。装修不用动,一切从简,殿下喜洁净,不喜脏污。还有,先把那个朝晖堂收拾出来做大会议室,把长桌都拉过去,多搬一些椅子,殿下来了肯定第一时间就是要开会,你先把会务做起来,不懂的就来问我。”
汪秋霜正满心期待着凤儿能给她分派一些工作,又见她说的那些事情都不难,心中亦是欢喜,连忙应了下来,开始着手令人去办。
凤儿又对另两人说道:“徐大公子,你带人把皇宫内所有安保关键岗位换上我们的人,切记不能出现上次琼州的刺杀事件。”
这件事情事关重要,徐慧鸣也知利害关系,点头不语。
说罢,她又笑吟吟的看向白老将军。
白老将军已知此女厉害,也不摆架子,很是能屈能伸的朝她一拱手:“徐部长请吩咐。”
“白老将军,剩下这件事,最为重要,也只有你一人能够做。”
“徐部长请说。”
“您派一支人去京城维护治安,也让汴京城的老百姓们放心,保证政权能够顺利交接。其次,您再去各个勋贵府上摸摸底,试探文武百官的态度,千万别在殿下进城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也别玩什么以身殉国的把戏,您就直接告诉他们,周勉死了,剩下的周家人都已经跑了,这江山丢了也怨不得我们殿下。总之,得保证殿下进城的时候顺顺利利的。”
等凤儿交代完,战事也结束得差不多了。
只见内墙的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血流成河,剩下的士兵们则已经被控制起来,静等凤儿发号施令。
凤儿望着远处的天,一片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她的心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很快,白老将军带着各自人手按部就班的开展工作,
就是宫变当日,汴京城内却是一片宁静。
老百姓们躲在家中,只看到街面上时不时有人跑动,士兵们来来回回,皆是一脸凝重之色。很快,离皇宫较近的几户人家,很明显听到皇宫里传来的打打杀杀的声音。
那声音持续了一个上午便陆陆续续的停了下来,随后一片死寂。
汴京城里的百姓们自有一套生存的智慧。
作为皇城脚下的百姓,这一生中总会经历一次宫变,只不过相比以前,这次宫变显得太过平和。
至少没有士兵们乱杀一气,也没有趁乱打家劫舍的宵小,更没有忽然窜出来杀人的流寇。甚至有些消息不灵通的,一觉起来,才觉得汴京城内有了一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士兵们又开始活动了。
只是这一次不知是哪一家的私兵。
他们手里举着个铁制喇叭形状的东西,过了晌午快要黄昏的时候,便挨家挨户的喊着。
“紧闭门户…不要出门…有趁机闹事者,杀无赦……”
“皇帝已死,昭王殿下和平接管汴京城,诸位请不要慌乱,在原地等待昭王殿下指令后方可行动——”
“从现在开始,每一个时辰,便会有军队巡逻一次,不要在外行走,否则一律当做闹事者斩杀!”
“每条巷子入口都有办事专员。若需要水、粮食等日常用品,家中有渴死、饿死、冻死的风险,或是有突发疾病者,告知办事专员,由专员协同办理。”
外面这样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百姓们听着却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
这皇帝又死了?
汴京城这几年死了几个皇帝了?
真是叫人唏嘘。
这样想想,当皇帝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呢。
就是不知道,这位新皇帝又是什么模样。
不过据说是个女子呢。
女子为帝,这可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多少让人有些期待。
而桃花深巷里面,外面时不时走过的脚步声,总是叫人心慌。
这让读书的孩子也无法专心,频频望向窗外,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一身朝服的年轻父亲便用戒尺轻轻敲在桌面提醒,“专心一些,外面的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此刻读书读得有些心不在焉,仰头问父亲,“爹爹,您不用上朝吗?”
“外面兵荒马乱的,上什么朝?”
“那您为何在家也穿公服?”
“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那我们又为何要学这个月报?”那孩子指着桌上的月报,“爹,这上面标注的都是什么,是字符吗,还是图画?”
“这个叫拼音。就是辅助读音的。”说到这里,那人想起上午皇宫内的政变,不由得眼色一暗,“兴许再过不久,你也要学这个。”
“那爹呢,爹也要学吗?”
“整个汴京城的人都要学。”那人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报纸却有些愣愣的,似在出神。
也不知道这几天皇宫内还有什么风波。
整个汴京城下午就在传,说是太上皇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却无人敢问。
眼下这多事之秋,不仅老百姓得关紧门户,像他们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那说话做事更得小心。
可千万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拿来杀鸡儆猴。
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且看看韩相那些人怎么决定再说。
“你先看着书。”那人这样说着,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这样敏感的时候,屋内走脚步重了一些都让人心头一紧,扭头,却是他夫人一脸愁容的望着他,“官人,宫里来人传话了,说是宫里那位召集文武百官去宝华殿议事。”
那人叹息一声,颇有慷慨赴死之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夫人压着声音说道:“不是说那位还没有到汴京城吗?这又是谁在传递旨意?”
“说是金州府那边的一个什么部长,估计是昭王殿下的心腹。”
夫人拉着他的手,双眸凄凄,一脸担忧:“此去可有什么危险?”
那人笑笑,“昭王殿下仁义的名声在外,她从不曾滥杀无辜,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许是殿下要来汴京城了,那个什么部长要提前见一见大家吧。”
“既然没有危险,那为何夫君如此愁容?”
那人长长的叹息,“身为大周人臣,主君亡故,心中感伤。这一朝天子一朝臣,未来还不知如何,我这心里——”
他夫人便立刻劝解他道:“既然金州府那位有仁义的名声,说不准是个明君呢。”
“许是明君吧。”
他这样叹息着。
可到底是个女人,这千古女帝,无论再如何仁义,能做到千古第一人,怕也绝对是个狠角色。
这以后汴京城还不知如何风起云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