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用最为平静,却也最为认真的态度说了出来。
它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没有丝毫重量,显得那样无力,却在被灰原哀说出口的瞬间,化作了压在格兰菲迪身上的一座大山。
人类总是擅长用言语来刺痛他人,他们在漫漫人生中逐渐摸索出将话语凝练成刀的技巧,将嘲讽、侮辱、谴责化为打磨这柄刀的磨刀石,但这短短的三个字中却不包括任何人们所熟知的刀锋。
因为它生来尖锐。
格兰菲迪从这三个字中读懂了他最不愿,也最不敢见的事物。
......爱。
正如从前在杯户饭店那时他对灰原哀所作一样,因为他爱她,所以伤害变得有恃无恐,他不惧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以此来刺痛她,并为此感到满意。
也正因灰原哀此时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原谅变得轻而易举。
因为爱,所以伤害;因为爱,所以原谅。
她选了他。
格兰菲迪设想过很多,他想过灰原哀会哭,所以他做好了准备,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绝不会有一丝心软的余地;他想过她会在纠结与痛苦中崩溃,所以准备好了一整套用来教诲她的说辞——唯独,他没有想过,她会这般干脆地选择他。
在这场父与子的互相折磨中,她选择了退让。
可退让并不表示认输,相反,在这场游戏中,她赢地彻底。
“......你怎么能选我?”
格兰菲迪陷入了极大的怀疑中,剧烈的情绪变化导致他的嗓音有些发哑,那种滑稽的语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低喃,近乎丧失信仰的信徒向主忏悔。
她怎么能原谅他?
是啊,他杀了她姐姐,然后自以为是地送她服下毒药,又数次擅自闯入她的新生活,为她带来恐惧与每一晚的彻夜难安。
这些理所当然的刺痛在另一方退让后显得格外扎眼,只有他们彼此分离,他才能那样清晰的看见他们彼此折磨留下的伤痕,从而被那把名为爱的刀刃所审判。
没有人能将这些伤口不当回事,只是他们曾经靠得太近,彼此刺痛太深,所以看不到自己将对方伤得多重。
当父母看到了孩子们用那把名为爱的刀对准自己,才兀然发觉,他们都遍体鳞伤。
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有那把名为爱的刀被抽了出来,才会发现他所造成的伤。
就如同灰原哀此时眼神中丝毫没有怨恨与后悔,只是平静地看着格兰菲迪,要他走。
格兰菲迪甚至能从那湖蓝色的眼睛中看出些许担忧。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在从车门跑出去时还被地上的滑雪包绊了一下,他咒骂了一声,踢开碍事的包。
几乎是他离开的下一秒,一道深灰色的身影迅捷地翻身上车,将灰原哀从座位上拉了下来,随后是一道银光闪过,合金勾爪猛地弹射而出,打碎了车后的玻璃,千代光将灰原哀以一个近乎可以称为“扛”的姿势搂在腰间,缩起身子从无数玻璃碎片中护住她,两人一同飞出公交车,在地上翻滚几圈,最终缓缓停下,留下一身灰头土脸。
然而一秒,两秒,直到快十秒钟过去,预想中的爆炸还是没有发生,千代光爬起来,有些懵,快步赶来的柯南看到两人没事,松了一口气,然后也注意到炸弹似乎没有爆炸。
新出智明和朱蒂已经重新把劫匪抓了回来,以审问的姿态围在他们旁边了,那个掌握着炸弹引爆器的女人也是一脸怀疑人生。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遥控器显示已经引爆了炸弹......”
灰原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心情不算愉快,看着面前这两个家伙都一脸疑惑,她微叹一声,抬头看向公交车另一边已经远去的那道身影。
“知道吗?他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如果我不希望某个东西爆炸,那么就算上帝亲自来点燃引线,也只会得到一个哑炮。’”
柯南闻言愣了愣神,也看向那道高瘦的黑色背影,那人脚步还有些凌乱,似乎有些不适应耀眼的阳光,他走出隧道的刹那,忍不住抬起手遮了遮眼。
警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很快警视厅的车队就从后方追了上来,注意到这辆公交车已经停下,它们也靠了边,当红蓝两色的警灯将柯南三人包围,他不由得眯了眯眼,抬起手遮挡了一下。
等他逐渐重新适应了这种光亮,在看向隧道外,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案情的发展与孩子们没什么关系,千代光借口逃出公交车时受伤要回去静养,带着灰原哀跟孩子们一起回去了,柯南本来也准备跟着一起回去,但总要有一个人去警视厅做笔录,他拗不过千代和灰原,博士又在感冒,他总不能让三小只去吧?
最后他只能夹着一脸假笑,跟新出智明还有朱蒂一起坐上了目暮警部的警车。
虽然炸弹最后没有爆炸,但本身性质在那里,所以这个案子很严重,再加上千代光也在这辆车上,凛空明少见地从大阪伸出手,代表铃木财团给警视厅上了很大压力,最后三个劫匪的审判和刑罚流程很快走完,正式进监服刑,全是无期缓刑。
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两天。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天也就是他们入狱后的第二天,三个人就因监狱冲突死在了里面,死因很单纯,凶手也很明确,最后给动手的人加了点刑期,也就不了了之了。
几乎是在那三个劫匪惨死狱中没多久,赤井秀一就敏锐地发现他们这群fbi在日本能够活动的据地附近的眼睛越来越多了,几乎不用怎么调查,他就能猜出其中大部分是铃木家的人,还夹杂着一些公安的手笔。
这让赤井秀一有些发愁,很早之前因为冲击组织的研究中心,他们有了些收获,但收获不足以说服总部那些老顽固,所以他们在日本的行动资助被削减了一部分,而且申请条件也严苛了很多,如今又被盯得这么紧,就算是他,也感到十分麻烦。
秉承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原则,他还是通知詹姆斯,让其他同僚进入静默,只留下类似朱蒂这种情况的情报收集途径活动。
fbi收敛了手脚,组织那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没有什么大行动,就连平常总能看到的爆炸案都已经平静了很多天,而公安那边由于零组得到超人计划的情报,行事越发谨慎,与其他政界能量和商界大鳄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所以在行动这方面也没什么大动静。
一时间,整个东京除了小打小闹的谋杀案之外,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时间也终于从热辣喧嚣的夏季,来到了平和寂静的秋。
江古田心理诊所又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莱克特教授坐在他总是待着的那张办公桌后,只不过不像是以往他总是做的那样,这一次他并没有拿着病历写着什么,也没有从背后那只大书柜中抽出某本深奥的书然后安静地翻看,而是仰靠在办公椅上,听着桌前那道走来走去的人影说着什么,时不时还露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
他显然并没有不耐烦,因为这位客人并不像怪盗乌鸦那样无礼,他提前打电话预约,并且走了正门。
“你都不敢想,她竟然......竟然说让我走?她简直是疯了!我杀了一万个人不止,其中甚至还包括她姐姐......也许并不包括,但她不知道,她应当认为我杀了她,可她怎么能......”
格兰菲迪在待客室中走来走去,一会儿绕到沙发椅背后撑着把手,一会儿又走到落地窗前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的震撼。
莱克特教授虚指了一下沙发,示意他其实可以坐下来,但格兰菲迪并没有坐,而是显得有些亢奋,甚至开始不断往外爆粗口。
“son of a bitch......”
“你知道吗,现在你显得更像个典型的美国黑帮。”莱克特教授没有看他,从橙玉笔筒中拿出一支钢笔,不断重复着吸墨、吐墨的过程。
“你是想说你更像是那群英国佬吗?哦,还真是,他给你分到的特质确实是来自那个落后又多事的鬼地方,难不成我还指望你能像那群意大利的老男人一样,还得尊称你一声教父吗?”
格兰菲迪还是那种滑稽而显得尖锐的语调,他一边说一边还比划着手势,时不时配合着夸张的问句露出惊讶的神情,显得有些刻薄。
“我知道,你在用这种方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归自己的本性,但焦虑的情绪并不会因此消退,只会给你的言辞带上更多的攻击性。”莱克特教授没有被他的话语激怒,而是十分冷静地指出,并再次指了指沙发。
格兰菲迪沉默了一阵,总算是有些理智,这次他坐了下来,看到茶几上有一杯尚温的红茶,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于是拿起杯子灌了下去,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吐了吐舌头。
“我还是不太习惯这种苦味,你这里有酒吗?咖啡的话要是有奶油也行。”
“你可以自己去厨房拿。”
“那还是算了。”格兰菲迪耸了耸肩,靠在沙发上,终于有些放松下来。
“其实我没想到第一个找上我的是你。”莱克特教授拿起茶壶,给自己的杯中斟满红茶,轻轻拿起盖子刮了几下,然后小口尝了尝,露出满意的神色。
“我是第一个?不应该是那个小家伙吗?”
“他不算,是怪盗基德强行抓他过来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不速之客,所以那时候我没在这。”
格兰菲迪啧了一声,昂起头用一个倒挂的角度看向挂在他背后墙上的《天罚》,双眼无神地呢喃道:“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教育学这方面你应该比我们所有人都专业,所以才来找你的。”
“虽然从理论知识上来说是这样,但我觉得你是个实践派的天才。”莱克特教授对他眨了眨眼睛。
“谢谢你啊,至少我能听懂你不是拐弯抹角地骂我没有脑子。”格兰菲迪甩了个白眼过去。
“因为你不是真的为此苦恼和痛苦,只是装模作样地跑来咨询,实则为你那天才的孩子创造性的成长而炫耀。”
“有时候我都觉得不公平。”轻微地叹了口气,格兰菲迪恢复了往常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从口袋摸出一支橘子味的棒棒糖,“他把自己撕成这么多份,怎么偏偏把最有用的智慧给了你?”
“我倒是羡慕他留给你的那份疯狂,有时候过度的理性会让生活很无趣。”
“......也是,就算是我也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要疯到什么程度,才会在拥有近乎神的职能后,将自己撕成几份丢出去。”
格兰菲迪摇了摇头,忽然笑了起来,有些俏皮地望向莱克特教授,语气揶揄:“我们来猜一下,他演一个普通人到底能演多久?”
“我不知道。”莱克特教授诚实地说。
如果说他代表着智慧与理性,格兰菲迪便是疯狂与感性,他们两个是人性中相反的两面,尽管如此,他们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当一个人拥有了神的职能后,第一反应是将自己人性中对立的两面切割出去,并赋予他们完整的一生,甚至不止如此,他还把自己的幼稚与成熟分离出来并糅合成一团,除此之外,就连他神性的那一面也没有被留下。
最终留下的,只有一个名为平庸的躯壳。
作为智慧与理性的那一面,莱克特教授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所以他不知道。
“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可能这辈子都发现不了,我们不是在他随手写下设定后才出现的。”
“他也有可能下一秒就发现。”莱克特教授有些克制地提醒道。
“哈?你指望一个刚醒来的尸体有这样的能力?他甚至还在幻想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呢!他以为凭什么?整个世界都在哄着他!”
格兰菲迪忽然大笑起来,眼角都泌出一滴泪,他随手拭去,笑得肩膀都一颤一颤的。
“他肯定是有病!”
他用尖利的声音说道。
莱克特教授深以为然。
没错,他们肯定是有病。